聞若虛進(jìn)入宗祠之后,相比以往倒是安心做事,按照唐復(fù)的分工,秦月明主抓兵馬營建,他則專攻往來情報(bào)。
“穎兒,你最近可是有什么心事?”轉(zhuǎn)眼又到了入秋時(shí)節(jié),聞若虛發(fā)現(xiàn)伏穎兒茶飯不思、日漸消瘦,于是發(fā)問。
“聞公子,我在這里過得很好,哪里有什么心事……”伏穎兒垂首喃喃。
“還是怪我粗心了,又快到你我相遇的那個時(shí)節(jié),怕是思念令尊了吧。”聞若虛感嘆著將雙手扶在她的肩膀上。
“當(dāng)初我的父親為了朝廷披肝瀝膽,最后落了個家破人亡的下場??墒沁@冤仇卻只能埋在心里,根本不能得報(bào)……”伏穎兒抬手搭在聞若虛的手上,早已淚如雨下。
伏穎兒遙遙追想當(dāng)年,自己身為降魔使的愛女,即便不是皇親國戚,日子過得也與公主郡主一般無差。誰料得一場激變之后,自己成了重罪之人,所幸還能被人救助,可還是變得孤苦伶仃,如今寄人籬下倒都成了一種幸運(yùn)。
“穎兒不要太過傷心,人命在天,各有定數(shù)。趙昱生了孽障,早晚會有還報(bào)?!甭勅籼摯藭r(shí)只能含糊安慰,卻不敢說出軒轅家的計(jì)劃來。他這段時(shí)間甚至想著要把伏穎兒送走,找個清凈地方好好生活下去,免得她將來跟著自己又身陷紛煩亂世之中。
“聞公子不必遮掩,我已看出你的家族有宏圖之志。穎兒只求到了起事之時(shí),能常伴你的身邊,即便不能出謀劃策,也可照顧公子的日常起居?!狈f兒說罷羞紅了臉。
她何嘗沒有察覺聞若虛的想法,以此來逼近一步,即便他仍裝傻充愣不肯給自己一個名分,起碼也不會趕自己走。
“傻丫頭,我怎么舍得趕你走?”聞若虛剛一動情,只覺胸口傳來一陣冰冷刺痛,隨即轉(zhuǎn)移到四肢,站都站不穩(wěn),于是向她表露心意的話戛然而止。
伏穎兒一時(shí)間還不知道聞若虛蟲毒已發(fā),一臉不解風(fēng)情地看著他,以為他一到關(guān)鍵關(guān)口又是難為情了而已。
聞若虛告別伏穎兒,剛回到自己的房中,便癱倒在地上,皮膚之下的毒斑已像結(jié)束蟄伏的春蟲一樣開始蛹動。
他掙扎了許久,才勉強(qiáng)夠著桌上的酒壺,一口氣喝干。又過了半刻,整個身體才徹底平復(fù)下來。
“聞少爺,大族長請您過去敘話。”唐府的管家在門外喊話。
“請大族長稍候片刻……”聞若虛吃力地站起身,擦掉了手臉上的汗?jié)n,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步履蹣跚地走了出去。
“若虛見過大族長?!甭勅籼撘娞茝?fù)端坐在唐府的前廳之中,桌上擺著一枚玉瓶。
“你這蟲毒還是沒有減弱,剛剛極是辛苦吧?”唐復(fù)揮手示意他坐在下首,眼中很是關(guān)切。
“這毒癥怕是要隨我一同入土才是終結(jié)?!甭勅籼摽嘈ζ饋?。
“眼見又快到秋分時(shí)節(jié),這是伏穎兒今年的白虎丹?!碧茝?fù)指了指那玉瓶。
“若虛多謝大族長賜藥!”
“今日叫你過來是想商量一下如何起事。”唐復(fù)袖著雙手,語氣平靜。
“若虛受傷之前曾以游歷江湖為名探查過不少情報(bào),趙昱雖是篡位登基,可城府極深,貪戀權(quán)力,伏興身為從龍功臣也難逃滅門之災(zāi)。如今大辛皇朝雖有黨爭,可根基并未有絲毫的松動。”
“那你覺得如何能動搖大辛的根基?”唐復(fù)緊著追問。
“當(dāng)從趙昱那里下手?!甭勅籼摰氐?。
“真是異想天開的點(diǎn)子!你此前能混到宣德殿摘掉長明宮燈,還能潛入頤來殿取了趙昱性命?”
“殺了趙昱,還有仁義禮智信五個皇子可以繼位,這動不得大辛的根本?!?p> “哦?那你想如何對付趙昱?”唐復(fù)疑惑起來。
“若虛想請大族長讓我?guī)е胀宓とカI(xiàn)給趙昱,然后聳動他為了延續(xù)長生、躲避天劫大興土木修建萬年陵園,如此折耗朝廷元?dú)?,攪動天下形勢,到那時(shí)再借機(jī)起事?!甭勅籼撘蛔忠痪洌坪醮饲耙褜Υ耸箩j釀了許久。
“你可知道我給伏穎兒一顆白虎丹就已經(jīng)觸犯了宗法,居然還要送給趙昱全套的丹藥?。俊碧茝?fù)說罷變了臉色。
“若想取之,必先與之,我族自姬軒轅傳下的讖言便是長生天下不可兼得?!甭勅籼摰故怯l(fā)平靜。
“長生天下不可兼得……”唐復(fù)沉吟半晌,終于下定了決心,“煉制空同五丹極其耗費(fèi)人力,顆顆金貴,這三五百年來只有老夫在用,而今已近百歲大限,怕是趙昱不信真能長生。何況修建萬年陵園躲避天劫,更是子虛烏有的說辭?!?p> “大族長自是放心,若虛既然敢提出這個計(jì)策,必會使之順行下去?!甭勅籼摴笆只氐?。
“老夫自然信你,只是趙家皇朝對我族一直打壓排擠,讓趙昱小兒得到長生丹藥,老夫卻是心有不甘啊……”唐復(fù)苦笑道。
“只怕他得了這長生丹藥,卻死得更快……”聞若虛說罷,眼中閃過一道寒光。
“你定下這個計(jì)策,可是為了給伏穎兒報(bào)殺父之仇?”唐復(fù)神色變得復(fù)雜起來。
“若虛不敢公報(bào)私仇,一切都是為了對大族長的約誓。再者,穎兒的父親雖為趙昱下令誅殺,可當(dāng)時(shí)之事頗有蹊蹺,一時(shí)還未查明還有沒有幕后主使。”聞若虛拱手再拜。
“老夫自會備齊丹藥,聯(lián)絡(luò)引薦你去見趙昱的通路。你近來好生安養(yǎng)身體,免不了又是一番舟車勞頓?!碧茝?fù)面色更差,顫抖著將那玉瓶遞給聞若虛,便揮手示意他退下了。
萬順?biāo)哪晔鲁醢?,都城天氣陰寒,宮苑百花已殺。
趙昱收到雍州太守元四法的一封呈帖,說軒轅一族自本朝太宗皇帝以來,世居梅溪唐家堡,此次將遣族人覲見拜問圣駕,同時(shí)交待一件機(jī)密之事。
趙昱本來不以為意,可是前年處置伏興的源頭正是得到元四法的密報(bào),無論如何,總該賣這舉諫功臣一個面子。
又過半旬之后,趙昱特意選在宮中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的值房見來使。
看到面前的男子之后,趙昱十分詫異,因?yàn)樵谒挠∠罄?,雍州雖屬九州,實(shí)則是古秦邊戍之地,那里的人本該皮膚粗黑,形象拙樸,可面前這個男子卻如一縷清風(fēng)般讓人看了就覺得空明澄澈。
世間竟有此等如璞如琢的男子,看來軒轅一族當(dāng)是華夏嫡傳!趙昱心中不禁暗暗贊嘆。
“聞若虛,你們家族派你不遠(yuǎn)千里過來見朕,到底所為何事?”趙昱招呼他坐在下首。
看著聞若虛那沉穩(wěn)和煦的面容,趙昱只覺此人絕不似一般臣民,見到皇帝會拘謹(jǐn)或者好奇,于是好奇心反而更勝一些,他預(yù)感將要有一件奇妙的事情發(fā)生。
“草民專來給圣人講一個老舊的故事?!甭勅籼撔γ婧挽悖谀抢锱e止自若,根本看不出半點(diǎn)拘謹(jǐn),更像是一個年輕的先生打算對自己的弟子循循善誘一番。
“只要不是軒轅黃帝的故事就行,那上古的事,誰又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沒準(zhǔn)根本沒有這么一個人呢?!壁w昱嘖嘖,多少對這人的自如有些不悅。
自他高祖開朝以來,趙家只因出身低微,歷代皇帝都對名門望族甚為忌憚,故而更是冷落軒轅后人。
到了太宗一朝,更是不知是何緣故,隨便找個理由便將軒轅一族從都城打發(fā)到了荒僻的雍州。
趙昱踹度此人定是要憑著軒轅是華族共祖的幌子來索求待遇,轉(zhuǎn)即覺得厭煩無趣,心里已開始盤算如何回絕,只聽聞若虛笑道,“圣人英明,草民正是要講軒轅黃帝的故事,而且是三段?!?p> 聞若虛不待趙昱作出反應(yīng),言簡意賅,抑揚(yáng)頓挫,用了不到半個時(shí)辰,三段黃帝故事已然結(jié)束。
他先講了黃帝去崆峒山拜問廣成子長生之道,再講黃帝得九天玄女奇門遁甲之術(shù)戰(zhàn)勝蚩尤,最后講了黃帝采首山金銅煉鼎飛升,雖語言簡練,卻讓人如同身臨其境、暗暗直呼精彩。
“這幾個故事在華夷各族之間流傳已逾千年,雖不如你這黃帝后人講得生動傳神,朕也早已知曉梗概,至此朕仍不知你此次覲見到底要做什么?!?p> 趙昱看看時(shí)間已然不早,難免失望,已有些坐不住。
他這一年來來都在研究如何徹底清除伏興余黨的事情,勞心勞神,本以為是場有趣的談話,誰料還是老調(diào)重彈而已。
“圣人所說不錯,這幾個是故事,但并不是真相?!甭勅籼撘琅f坦然地坐在那里,不急不徐地說。
“真相只有軒轅后人三大家族中的一支,也就是我們聞家才知道?!?p> 趙昱聽到話中有玄機(jī),眼睛一亮,重新打起了精神。
他聽聞若虛講道,當(dāng)年蚩尤本是兩河流域的首領(lǐng),與八十一個兄弟掌管諸部落,軒轅氏覬覦蚩尤的權(quán)勢,與炎部聯(lián)合發(fā)起了突襲,經(jīng)歷數(shù)次大戰(zhàn),最終斬殺了蚩尤,驅(qū)逐其族人,不但占據(jù)了至高無上的權(quán)位,還偶然捕獲了一個叫玄鳥的巫女。
“書為勝者立,你能如此講述先祖之事,倒也算是坦誠之人。只是,捕獲一個巫女這等小事為何還要提起?”趙昱贊嘆了一句。
“那叫玄鳥的巫女是蚩尤部落里的祭司,據(jù)說左手可引渡人長生,右手可封印人不老,黃帝從她那里逼問出了長生不老的秘術(shù),怕被外人詬病,才編出了上面的三個故事傳播開來?!甭勅籼撜f到這停了一下,嘆了口氣。
“民間故事里的九天玄女娘娘其實(shí)就是那個叫玄鳥的巫女?”趙昱晃著腦袋,又感嘆了一句。
這個娘娘在史冊之中記作西王母,立國西域昆侖仙墟之中,與周穆天子有八駢同游之交、巫山云雨之好,相傳二人分別之時(shí)有一份定情信物,乃是一對隕鐵打造的手鐲,而這鐲子一直以來是歷朝歷代皇帝冊封皇后的信物,此刻就在皇后寧氏那里。
想到軒轅家的傳說竟與自己有了些許關(guān)聯(lián),趙昱終于露出笑意。
他登基已經(jīng)四載,雖統(tǒng)治九州,征服萬民,這幾年來卻從未有過如此暢快之時(shí),仿佛自己又回到身為少年皇子時(shí),如饑似渴讀書閱史的青蔥年歲。
趙昱倏地起疑聞若虛為何要講玄鳥,于是又問道,“聞若虛,你先講故事,后講家史,又冒出來一個巫女,你到底是想告訴朕什么?”
“圣人,無論故事,還是家史,里面都有一樣?xùn)|西不曾變過嘞……”聞若虛笑著起身,向趙昱深深作揖,不再言他。
當(dāng)趙昱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長生不老”這個詞時(shí),聞若虛已從懷中掏出了四只晶瑩剔透的和田玉盒,擺在了值房的案子上……
“聞若虛,這就是玄鳥的長生丹藥?”趙昱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上一次如此緊張還是四年前的奪宮之夜。
“圣人,這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丹是我族研煉千年的寶物,如今獻(xiàn)上只為表述大族長唐復(fù)對圣人的忠心!”聞若虛說罷再拜。
“嗯,這丹藥看著裝璜精致,卻不知是否真地有效?!壁w昱拈起一只玉盒把玩,說得風(fēng)輕云淡。
“我家大族長自一甲子前開始每年服用,如今已是九十高壽,非但身體康健,還能主持宗祠事務(wù)?!?p> “你們既然有這長生丹藥,為何不早早獻(xiàn)來?”趙昱又問。
“軒轅家雖有此方,可是如今只是平民,歷來不敢妄占帝王命數(shù)。大族長之所以用了丹藥,一心是為大辛的圣主仁皇試藥。所幸終于見了功效,又恰逢圣人在位,才令我趕來進(jìn)獻(xiàn)?!?p> “軒轅一族如此忠義,朕甚是感慰。不如下詔將你們遷回都城,授予唐復(fù)和你一個官爵,如何?”
“多謝圣人無上恩德,只是我族此舉是拳拳忠心,絕不是為了謀求官爵。”
“哦?”趙昱在腦海里飛快反應(yīng)對方意在何處,只聽聞若虛繼續(xù)說道,“我等只求圣人每年可以賜以金珠十萬,用于我族到四方采買上好原材,煉制丹藥……”
“十萬金珠?這倒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朕還不知這丹藥如此貴重!”趙昱哂笑道。
“青龍竭取自東方大洋之中的巨鮫,白虎骨采于西域林間的斑白大蟲,朱雀舌捉自南楚十萬大山的云雀,玄武精則要到北海湖澤之中捕獲神龜。凡是種種,極其耗費(fèi)人力,大族長也是勉力許久才差強(qiáng)接續(xù)得上,為此也欠下了不少債務(wù)……”
“朕已知曉,如此容易……”趙昱聽得奇妙之處,更是心神晃動。
“除此之外,這丹藥只能保圣人到九九之壽。到了百年會有天劫,圣人還須修建一座萬年陵園用于躲避雷火。”聞若虛說罷,從懷中拿出一卷老舊的圖紙。
“這是建筑陵園的圖紙?”趙昱看過一遍,臉色變得凝重。
他雖然不懂土木營造的詳細(xì),也可判定這是一個極其雄壯浩大的工程,甚至要比始皇帝的驪山大墓還要奢華。
“圣人,此圖紙正是軒轅黃帝當(dāng)年飛升前傳給我家的秘寶。”
“聞卿,朕自當(dāng)按你指點(diǎn)來做。你既然出身軒轅嫡宗,又有如此功績,不如留在朝中,官品自會不低。”趙昱鞠起笑臉。
“圣人,草民已然稟明心意,只想交接陵園事務(wù)后趕回梅溪,盡快籌備明年的四方丹藥……”聞若虛施施然行禮。
一旬之后,聞若虛由禁衛(wèi)軍護(hù)送,帶著三十萬兩官通金錠,自都城向唐家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