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竹苗和伏穎兒向人告知聞若虛回來之后，兩人就在唐家堡大門前等候。
老竹苗看著那氣派的門庭仿佛王府一般，心中暗暗驚嘆軒轅一族竟然有這般勢力。
伏穎兒到達目的地后則總算松了一口氣，她想到送還聞若虛后恐怕就要和他分離，心中不禁酸楚起來。
不到一刻的功夫，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帶著數(shù)十人朝門外奔來。
“若虛！”唐復一看到車上幾無人形的聞若虛，臉頰劇烈地抖動起來，差點站立不住。
隨從之人見狀急忙上前將唐復扶住，其他人則圍著車觀瞧，不敢上手，都是一臉的憂懼。
“您便是唐老先生吧，聞公子在京畿附近中了夜梟的百足龍毒，我們按照他的意愿趕回這里?！狈f兒見到這般陣仗，才發(fā)覺聞若虛是一個世家公子，而且地位極是重要，強打起精神開口說話。
“我是唐復，感謝二位高義，救護若虛回來。還不知該如何稱呼？”唐復定下心神轉即看著二人。
伏穎兒雖然穿著破舊，臉上這些日來也飽經風霜，可還是掩不住她那絕世的美艷。
老竹苗一身黎人裝扮，在唐家堡出現(xiàn)更是讓人始料未及。
“小女是降魔司指揮使伏興之女，閨名穎兒?！狈f兒說罷也不引薦老竹苗，因為她自是知道華黎之間埋藏舊仇，不會率先點明。她發(fā)現(xiàn)唐復雖然年邁，無官無爵，可氣度極是不凡，言談舉止間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
“我是駐寨交通鼓頭，別人都叫我老竹苗?！崩现衩缫沧詧蠹议T。
唐復聽罷，臉上驟然變色，伏穎兒一開始還以為是因為老竹苗是黎人的緣故，可隨即發(fā)現(xiàn)唐復正盯著她愣神。
“姑娘是漢國公府的千金，為何會和若虛在一起？”唐復話音低沉，更像是一種質問。
“家父此前在都城無端被害，小女服刑之時被聞公子出手救下，誰知還是沒逃過家父仇人的追殺……”伏穎兒覺得唐復的眼神比自己父親更加冰冷陰鷙，說完話便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老夫也聽聞貴府的不幸遭遇，既然有這機緣，還請姑娘和這位鼓頭一起到堡中休息吧。”唐復面色逐漸歸于平靜，吩咐隨從將聞若虛小心帶回，自己則陪著二人走在后面。
“軒轅家果然是大門大戶??！”老竹苗進了大門，發(fā)現(xiàn)里面的樓宇直道極為壯觀，車馬行人往來不息，簡直像是一座袖珍的府城。
“自我祖上遷到梅溪，族人在此處白手起家，一磚一瓦才積累到如今規(guī)模?！碧茝偷灰恍Α?p> 伏穎兒聽到“梅溪”一詞，驀地又想到父親在出事前夜對自己交待的情形，心中疑竇叢生，只是低頭不語。
“這里是百勇冢，三十年前黎人驍勇趁夜突襲唐家堡，堡中戰(zhàn)死的男丁和遇難家眾都葬于此處。”唐復帶二人繞過一堵影墻，一個三丈見方的墳冢赫然立在院落之中。
老竹苗聽罷，心中難免悚然，他未曾想到軒轅一族竟把這些人埋在了如此顯眼的地方，顯然是要讓后人銘記這段遭遇。
“老夫的兩個兒子也長眠于此……”唐復繼續(xù)念叨。
老竹苗不知為何，聽了有些心虛，仿佛自己犯下了罪惡一般。
“不知鼓頭的家長當初來沒來過這里？”唐復轉向老竹苗，語氣依舊平和，“當年死在唐家堡的黎人皆已安葬在梅溪東畔，鼓頭轉日可以去拜祭一下?！?p> 老竹苗點了點頭，沒有做聲，比起黎人切割敵人頭顱的做法，軒轅一族肯把那些黎人下葬，已算是仁至義盡。
三人又走了幾里路，穿過幾道門，已到了內府的地界，四周的人少了許多。
“請二位在堡內先休息片刻，食宿自有族人來安排?！碧茝椭钢惶饲啻u堂屋說道。
老竹苗拱了拱手，先進了一間屋子。伏穎兒也要告辭，卻被唐復揮手叫住，“姑娘，老夫還有些事情想要問你?！?p> “唐老先生請講。”伏穎兒屈膝做禮。
“令尊可曾和你說過，降魔司為何會被朝廷突然翦除？”
伏穎兒略微回憶一下，迷惑地搖了遙頭。
“哦，老夫也是一時好奇，這幾年來降魔司蒙受皇恩，形勢極盛，爪牙遍布九州四海，未曾想也會是這般下場……”唐復嘖嘖。
“唐老先生，小女如今戴罪之身，若是在此不便，就請告辭?！狈f兒覺得唐復的話有些刺耳，又下了幾分決心想走。
“哈哈，姑娘誤會老夫了。這唐家堡雖然只是個布衣家院，可到底也算是軒轅祖祠。即便是緝拿姑娘的差役找來了，想進來拿人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p> “如此多多叨擾唐老先生了?！?p> “姑娘，老夫還有一問?！碧茝偷谋砬樽兊脟烂C起來，“若虛在救你之時，可曾知曉你的身份？”
“該是不知，聞公子事后才問我身世，聽后表情還很驚詫?！狈f兒如實以告。
“嗯，不知姑娘可曾聽聞江湖上近來有一個梅溪小小生？”
“小女未曾聽聞?！?p> “此人年初在江湖上發(fā)出三個愿誓，其一是摘掉宣德殿上的長明宮燈，其二是斬下一百個惡人的頭顱，其三則是迎娶青云大榜上排位第九的麗人為妻?！?p> “這人行事倒是有趣……”伏穎兒隨即意識到什么，已見唐復苦笑著點頭，“姑娘你該是猜到了，這梅溪小小生就是我家若虛，想來他是專程去都城救自己未來的妻子，受了傷倒也不冤?！?p> 伏穎兒聽罷，臉倏地紅了起來，心跳隨著加快。
“姑娘暫且休息，老夫先去看看若虛的傷勢，有什么情況便叫人來告知你。”唐復說罷，留下伏穎兒繼續(xù)向里走了。
老竹苗待在堂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抓耳撓腮之時，只見兩個人立在門外。
“鼓頭，我家大族長請您過去敘話?！?p> 兩人見面之后，唐復并不多言，上來便先說最為在意的事情，“老夫誠謝先生此番救護若虛的大恩，敢問先生可有治好他的方子？”
“能活著拉回來便算幸運，我從未遇過中此毒還能活下去的，又哪里來的方子？”老竹苗沒好氣地答道。
他此前已變賣了身上的銀飾和藥方租來一輛馬車，一路上披星戴月、風吹雨淋，只用了不到十日便將聞若虛從京畿拉到了雍北。
“若先生救不得他性命，黎人的這個恩人可就再無生望了?！碧茝鸵琅f平和，把話題推回到老竹苗身上。
“嗯……這毒雖然兇猛詭異，但萬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想必你軒轅家懂得比誰都多?！崩现衩缰捞茝褪窃谡f當年聞若虛救下黎人俘虜?shù)哪羌?，依舊沒有好氣地補了一句，并不把話說滿。
“先生的意思是……”唐復聽他如此明嘲暗諷，雖然氣憤，可心中逐漸開朗起來。
“百足龍生于白山冰川之中，食蛇飲鴆，毒霸山野，塵世之間只有那彤頂仙鶴敢以此物為食，想來鶴膽或許有解此毒性的功效?！崩现衩缈囍粡埑裟樈忉尩?。
“如此便好！”唐復何等聰明的人，聽罷馬上撫掌喝彩一聲。
他緊接著又追問道，“只是敢問先生，此去白山路途萬里，快馬往來最快也須三個月，若虛他可挨得到那時？”
“我用苗方加上你這里的寶貝藥材，只可讓他續(xù)命一個月左右，”老竹苗冷冷說道。
他見唐復臉色果然黑了起來，自是過癮，抻了一會兒才不慌不忙接著說道，“不過該著聞若虛好人好報，命不該絕，此時已過秋分，那仙鶴按著習性往西海遷徙的一支，約摸著恰巧快到涼州的棲鶴湖了，自此處趕到那里去找，掐算時間卻剛剛夠用?！?p> “先生身為黎人，與我族該是不共戴天，到底還是要救他?！碧茝偷玫酱鸢?，臉上現(xiàn)出欣喜之色，隨后馬上反唇相譏。
“我倒是也想知道，當年我的族人本已引頸就戮，聞若虛為何要忤逆家族，不怕眾口鑠金背負罵名，無論如何也要去救他們。按我看來，你們軒轅家要是多幾個這樣的人便好嘞?！崩现衩缯f罷，終于咧嘴笑了起來。
唐復得到藥方，當即在宗祠中召集族眾，急令五百個精干之人分三路趕往涼州棲鶴湖，務必于二十日內帶回鶴膽。
當夜，浩浩蕩蕩的車馬從唐家堡出發(fā)，沿梅溪向西北而去。唐復又讓伏穎兒轉到聞家，以便照料聞若虛。
半月之后，唐復派出的人用存冰帶回了新鮮的鶴膽，老竹苗和著苗藥給聞若虛服用幾次之后，毒性逐漸消退，性命自是無虞。
聞若虛在夢境中泅渡了太長時間，那飄渺虛無的幻象萬千無盡，他時而身處炎炎沙漠，只覺身體中的血水都被烈日蒸騰得一滴不剩，轉而又墜入無底冰窟，每個毛孔都被極寒的冷氣撕裂開來。
在那無休無止的輪回中，他始終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在耳邊婉轉呼喚，“聞公子，無論多么辛苦都要堅持住，一定得走出來，只有活下來才能再見到我……”
待稍好轉，睜開眼看，聞若虛發(fā)現(xiàn)自己已回到了唐家堡的家中，伏穎兒正守在一邊，淚眼婆娑地看著自己。
伏穎兒見他醒了，鼻子一動，豆大的淚珠便噼噼剝剝落了下來。
房中除了伏穎兒以外，唐復、聞家老爺子和其他家的幾個長輩都站在一旁。
眾人此刻見聞若虛睜眼，多少算是松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喜色。
“穎兒，我活下來見你了。”聞若虛剛說這一句話，聲音便震破了嗓子，一股血水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伏穎兒破涕為笑，嚶嚀著幫他擦拭干凈，剛要和他講話，便和其他人被唐復一起支出了屋子。
在房外，伏穎兒心潮依舊洶涌。她這幾日終于盼到了聞若虛醒來，剛剛又被他如此親昵稱呼，心中如同小鹿亂撞，一會兒忍不住想笑，一會兒有想大聲痛哭一場。
此刻，房中只有唐復和聞若虛兩個人，一個面色深沉，一個表情寧靜。
“若虛，你這次能活著回來，真是命大！”唐復板著臉，聲音陰冷，卻掩飾不住關切之意。
在他眼中，聞若虛身上關系著軒轅家的未來，更關系到自己能不能實現(xiàn)醞釀多年的恢弘夙愿。
“若虛自大，作出禍事，讓大族長掛心了?！甭勅籼摽嘈α艘幌?，接著說道，“趁我攢著這口氣力，先跟您老稟報一下都城的情況?！?p> “你先安心調理，其他的事再說不遲！”唐復揮手制止，他心中早已對派遣聞若虛去探查都城一事后悔不迭。
“大族長，我命由天，您老不必焦慮，此番掙得這一口氣回來，也是想向您當面交割機要。只是……希望您能破例賜一顆白虎丹藥，救活和我一同回來的那個女人?！甭勅籼撗壑谐霈F(xiàn)了從未有過的羈絆。
“你此前出手營救朝廷重犯已是魯莽，此刻還要為了一個女子讓我破了宗法？”唐復皺起了眉頭。
“若虛自是知曉長生丹藥不傳外人的宗法，可還是不能眼見著她傷重不治……”聞若虛聲音剛剛抬高，又咳出一口鮮血來。
“我身為大族長，不能自亂宗法，何況你該看出她的傷情嚴重，即便每年都服下一顆白虎丹，也只能吊命，終不會痊愈的?！碧茝屠淅浠亟^。
他此時有些愕然，更加疑竇暗生，唐家的空同五丹各對人的臟腑，白虎丹主金專對肺脈，由此猜到聞家其實已得了唐家的宗經要義，或許只是人力不及才沒有配出丹藥來。
“伏穎兒的父親雖然罪孽深重，可是她到底是無辜的，我雖然因她中毒，也是由她死命護送才得以歸家。請大族長再多給若虛一份偏愛，保住她的性命……”
唐復看到聞若虛篤定的眼神，知道再難拒絕，心中驀地有了新的盤算，轉即問道，“那我如此做的代價是什么？”
“若我此番僥幸得活，當承接聞家族長之位，全力輔弼大族長實現(xiàn)軒轅一族重霸九州的宏愿！”聞若虛沉吟了半刻，終于說出了這句唐復期盼已久的話。
聞若虛說罷勉力伸出雙手，右手二指點在左手掌心，這是軒轅一族發(fā)重誓時的手勢。
他心智機敏無雙，唐復剛一開口追問，已知自己逃不出卷入亂世的宿命。
“若虛啊，若虛！”唐復雙眼一熱，慨然長嘯，“想我這些年傾心培養(yǎng)你，就是打算讓你接掌軒轅一族的宏偉大業(yè)，你只是一次次借故推脫，我還當你真地要做一個六塵清凈的仙人。到頭來，這軒轅一族的命運還不如一個女子叫你答應得痛快！”
“若虛也分不清是機緣還是情意，總之放她不下……”
“不過也好，我自是答應你這個條件，只是丑話依舊說在前頭，白虎丹藥雖可攻其肺傷，可藥性猛烈，伏穎兒今后恐怕身體會更加虛弱，未必活得過三十歲……”
“但愿她好好多活一日也可，若虛在此謝過大族長了！”聞若虛說完這句話終于松了口氣。
他疲倦地闔上了雙眼，恍惚之間只見伏穎兒那如花美顏又浮現(xiàn)在他的虛無世界之中，燦然微笑，不即不離，讓那炎海化作清涼，冰窖重見暖陽……
聽見唐復轉身走了出去，聞若虛總算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心事，又沉沉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