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并不擅長應付這樣的調侃。我總覺得很尷尬。真與她們“撕破臉皮”吧,似乎沒有如此較真的必要。聽憑她們這幫人象往常一樣地捉弄我吧,又好象有些難以忍耐。
我有些后悔自己這樣走過來。
我這樣做,好象有些自取其辱的感覺。
我在想,我要不要現在轉頭就走。
但是,我想到了寶貝兒睡夢中那張可愛的小臉。她的安全和幸福,是我的第一優(yōu)先。
于是,我還是朝前走了幾步,對著那桌人靜靜地說,
“聽說醫(yī)護人員里,無癥狀攜帶者有相當的比例存在。各位同事大部分也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不希望讓自己的孩子與父母為你們擔心吧?”
應臻身邊,一個嬌小的女孩子立即抬頭對我說,
“我還沒結婚,我沒孩子。”
我看著她那張滿是膠原蛋白的臉,笑了笑說,“那你也不希望你未來的另一半和孩子,會擔心此刻的你,是不是?”
我的話音未落,她抬頭看向了應臻。
應臻站起身來,對一桌人笑道,“不好意思了各位。我老婆要朝我發(fā)表河東吼,我這就帶她出去,免得她繼續(xù)在這兒給我丟臉?!?p> 說完此人執(zhí)起了自己的餐盤,側身離開了餐桌。我想了想,就去跟上了他的步伐。走過垃圾桶,他將一次性餐盤瀟灑地一拋,應聲入框。
我跟在他身后,看著這人的樣子就來氣。
這時我想起來,自己的餐盤還沒扔,就轉身去拿了扔了。應某人于是就停下,在門口等了我一會兒。
到了天井,陽光明媚,綠影扶疏。
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溫暖,靜謐。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我還是覺得生氣,于是很不耐煩地抬頭朝他說道,“我知道,你會說,你們都測過了體溫??墒呛芏嗳嗽缙诟静话l(fā)熱,或者從來不發(fā)熱。”
陽光透過樹蔭,照在應臻的臉上,和眼睛里。斑斑駁駁,星星點點。
他帶著有些無所謂的神態(tài),笑了笑說,
“我還沒對你興師問罪呢。你給程小乙看了什么?把你的手機給我看一看?!?p> 他朝我伸出了手。
我可以不去理這個人,但是我確實有把柄在他手上。我需要他時刻警醒,照顧好他自己,這樣寶貝兒可以在一個雙親健全的家庭里長大。
我將手機掏出來,滑到寶貝兒的那張照片,遞給他。
他伸手接了過去??吹秸掌?,他溫柔地笑了笑,低下頭,對著照片親了一下。
“我還以為是我親愛的燒鍋的大人的靚照呢,原來是另外一位更加美了許多的寶貝?!?p> 我打斷他說,“你這么說自己的女兒,不覺得惡心?”
應某人笑著回復,“實事求是,確實更美。怎么,燒鍋的不服氣?”
我又試圖跟他說正經事,“你待會兒能不能記得去查一查,剛才你桌上的那些人,有沒有人有過低熱咳嗽,或者任何可能的暴露接觸史?”
他說,“可以。不過,我需要先知道,你為什么坐下來,沒說兩句話就給姓程的小子看咱們寶貝兒這么美的照片?你們之前說了什么?后來又說了什么?”
他盯著我,目光中似乎凝聚起一種熱切的力量。我知道,應臻喜歡玩這種游戲。我可以象往常一樣置之不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今天他的這番話,給了我一些不同于往常的感受。
是不是因為今天早晨,九床說的那句話,“她本來可以在家,給她女兒喂飯的”。
也許是因為,那句話刺痛了我的心,讓她變得有些孱弱了起來。
不見故人影,盈盈花不言。她跳入了我的腦海,讓我有些猝不及防。
我想起一個名叫千語的可愛女孩,拉著那個傻姑娘的手,歉疚地說,“我就說,你對我說過一回,少時曾經有數名好友。其中一人,十分會打一種球,每每獲得高分。那,那應該就是你指的故人。萬歲爺立即問我,此人姓甚名誰?我,我就告訴他了,叫傅紅雪。也許是名,也許是字,你沒有明說?!?p> 不由自主,我放柔了語調,對面前這個人說,
“我們沒說什么。他問我早晨忙不忙,我說會診病例都看完了。他笑了笑。我就給他看了寶貝兒的照片。我問他,如果給寶貝兒的臉蛋上,粘上一些胡須,是不是就不太好看,不太和諧?!?p> 應臻也和程小乙一樣,疑惑地看著我。
我只好繼續(xù)解釋說,“一顧傾人城。我覺得小乙以前的樣子,看著好看。賞心悅目?!?p> 應臻猛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我聽他笑得那么可惡,恨不得狠狠給此人一下子。于是我上前,準備上手,讓他住嘴。
他快速向后退了一步,邊笑邊說,“河東獅要動手不動口了嗎?!?p> 我氣憤地對他喊道,“你確實覺得開心了。那你覺得,我這樣背叛自己的朋友,讓他被人這樣嘲笑,我心里就很高興,很開心?”
他停住了笑。終于有些象個人樣地說,
“作為姐姐對弟弟說的話,這也不算是嘲笑吧。他看著好看了,讓人賞心悅目,才可以盡快騙到一個人安定下來啊。這難道不是作為姐姐的你,真正想對他說的話嗎?”
我真正想對程小乙說的話?
應臻的這句話,倒是讓我稍微想了一下。
我只是覺得,程小乙如果不蓄須,看著會更干凈利落,更青春陽光,不顯得那么頹喪。是的,如果他看上去更體面,應該可以幫他娶到那位一直在等他的女友吧。也許她的家庭,也不會再繼續(xù)這樣反對吧。雖然他從來沒具體說過,我猜測他們有這方面的阻力。
應臻這個人,倒是安慰人的一把好手。
于是我點了點頭說,就算你對。
至此解釋完畢,我轉身欲走。
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說,“我燒鍋的就沒有其他的話來吼我了嗎?”
其他的話?現在換我疑惑了。
哦,我想起剛才坐在他身邊的那個美貌小姑娘了。那位聽了我說,“你也不希望你未來的另一半和孩子會擔心此刻的你”,就抬頭看向應臻的女孩。
是的,雖然我并不想讓應臻順著竿子往上爬,但是,我還是要為了寶貝兒,滿足一下此人的惡趣味。于是我冷冷地說,
“剛才坐在你身邊,與你竊竊私語的那個漂亮女孩,她叫做什么名字?為什么我說到她未來的另一半,她需要看著你,含情脈脈、欲言又止?你們兩準備什么時候結婚?要不要我隨份子?份子錢現在是什么行情?兩百塊錢夠不夠?不夠我可以把我手上的這個結婚戒指給當了?!?p> 應臻象早晨一樣,做出偃旗息鼓狀,打斷了我的話。
“老婆大人,您這張嘴,實在是太厲害。寶貝兒將來千萬不能象你。象你就完蛋了。只能靠上帝才能拯救你。所以他老人家才派了我來?!?p> 他走向前來,將我擁在了懷里。
我停頓了一下,然后便離開了他的懷抱。
我對他說,我下班準備去我爸媽家。
他一頓,說太危險。
我說,我會戴上口罩手套。
他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說,我再蒙上一層垃圾袋。
他說,蒙垃圾袋做什么。
我說,我要把寶貝兒狠狠地摟在懷里,隔著塑料袋,親親她的小臉蛋。
他說,那樣寶貝兒晚上就會做惡夢,夢見一只大黑熊在抱著她啃。
我說,就算是一只大黑熊,看到她,也會愛上她。
他說,那是自然。
那天中午,我們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在樹影下,說了很多的話。回想起來,我與應臻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那樣心平氣和地說話了。
回去的路上,應臻又玩笑地對我說,“你們女人看女人的眼光,總是那么奇怪?!?p> 我問他什么意思。
他說,“比如你口中的那個漂亮女孩,就坐我身邊的那個?”
我說是啊。
他說,“我連她眉毛眼睛都沒看清楚過。你覺得,那樣叫漂亮?”
我笑了笑說,“你不用故意撇清關系。別人是各花入各眼。您是春蘭秋菊,什么花你都能欣賞出她內在的美。”
應臻笑道,“真的,就我燒鍋的,她一人在我眼里長得最美。別人我還真的沒看清?!?p> 我接口,“那只能說,你應該去檢查一下視力??醋罱@兩年,你是不是變近視了?”
他停了下來,慎重地說,“是四年,不是兩年。老婆你說錯了時間?!?p> 我也停下了腳步,沒再說話。
是啊,四年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應臻又接著低聲說,“再說了,別人也不能跟我燒鍋的比內在比身材。我燒鍋的外在與內在都最美?!?p> 我快走了幾步,不再睬這個人。
他加快了步伐,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連聲說,“好了,老婆別生氣,我承認是我嘴欠,我不說了?!?p> 我被應臻拽著胳膊,只好停下來。
然后他放下了我的手臂,表情頗為認真地說,“背叛自己的誓言,對一個人來說,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這一輩子,我只想有那一次。”
他指的,是他曾說過,和我在一起,違背了他的蘇格拉底誓言。
他又接著說,“老婆,你不明白,背叛誓言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我這輩子都不想再有?!?p> 他舉起了我的手,讓我們戴著婚戒的雙手,交握在了一起。
我沉默了。在那一刻,我不太想看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背叛誓言的滋味,我每時每刻,都在忍受。
但是,在現實的這個時空里,我確實也不想背叛與應臻之間的婚姻誓言。為了寶貝兒,我應該開心一些,給她一個幸福完滿的家。我應該這么做。我一定要這么做。
我和他牽著手,走回到了醫(yī)院的走廊里。
在一片嘈雜聲中,他走在我的身側,有些護著我的姿勢。
他突然俯下頭,對我耳邊說到,“我沒想到,你以前還是一個小說迷?!?p> 見我詫異地抬頭看他,他燦爛一笑說,
“上個月送寶貝兒回外婆家,你在廚房幫爸爸燒菜的時候,媽媽跟我說的。說你以前經常偷偷躲在被窩里,看小說看到凌晨兩三點都不睡。然后第二天又起不了床去上班。跟我印象中的陳醫(yī)生完全不同啊,簡直要讓我刮目相看。”
我心里頓了一下,有些不太高興媽媽跟應臻說起這些。
他接著又說,“媽媽還說,你看的,都是網上的什么清穿小說。女主角穿越到清朝的那種。”
我心里冒出了一種想要趕快逃走的感覺。我放開了他的手。
應臻在我快步走開之前,追著我又問了一句,“老婆,你最喜歡哪位爺?是康熙爺、雍正爺、還是乾隆爺?”
我一刻不停,飛快地沖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
我在桌前,有些灰心地坐了下來,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額頭,心砰砰直跳。
我覺得有些煩惱,我的母上大人,她為什么要跟應臻說這些亂七八糟的閑話。我一時氣憤,拿出手機,點到微信里,給媽媽打上了一行字。
“媽,您下次能不能不要再對應臻那樣胡說八道?”
我想了想,刪了最后幾個字,又寫上,
“媽,您下次能不能不要再對應臻說我以前的事?”
我的手指,在發(fā)送鍵上停了許久,始終按不下去。
媽媽是真的喜歡應臻。
爸爸媽媽現在帶著寶貝兒,已經十分辛苦。
算了,還是不讓媽媽看到了我的話難受吧。
我將那句話刪除,將手機拋到了桌上。
窗外陽光燦爛。我站到了窗前,讓自己沐浴在陽光里。
打開窗戶,感受這一刻的清風拂面。
漸漸的,風勢好象猛烈了起來。
追風的奔馳,快過逐電。
疾風吹過的聲音,如同一首狂響曲,在我耳邊奏響。
迎面冰涼,如霜似雪。
只有我身后那溫暖堅定的胸膛,如同寒冰中的火源,源源不斷地將熱力向我輸送過來。
我仿佛身處在冰與火之間,這種極度對立的感受,讓我的大腦幾乎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那人溫柔的呼喚,輕輕地,在我耳側響起。
“阿諾,你在哪里?”
“朕每日在大覺寺參禪悟道,等你回來,你可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