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正午,百源堂
上官翼去了南益之后,這還是第一次返回帝京。
他原想能放到年中,正好北上避暑,后來才想明白,自己還不夠資格。
看著眼熟的長街,掛著殘雪的店鋪,依舊熙來攘往地那么熱鬧,店家的招牌都一點變化也沒有,他不禁想到自己。
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裝束,為進京小雅和阿臻特特趕制的新衣,仍然不及早先家常的舊服保暖,尤其是腳上的靴子,還好上官翼讓她二人做大點,此刻腳上裹著紗綢來保溫,否則就仿佛沒穿鞋一般,凍得生疼。
畢竟是南方暑熱之地,想象中的寒冷,也就是停留在想象中的,就連襯里都是輕薄的絲質(zhì)紗,這會兒透著不該有的絲絲涼氣。
小雅說要跟來帝京被上官翼阻止了,他想,一個人來和帝京城,與過往,和解。
此刻,上官翼突然在想,應該讓她來“冷一下”,便知道了帝京城的“寒意”。
當然,不讓小雅跟著來,也有兩個原因,一是擔心她凍病了,二是他還沒有太多的月銀,給她一套體面的斗篷、冬衣和冬靴。
“兩年半了,不知道盈盈還好嗎?”遠遠望見百源堂高闊依舊的黑色瓦墻,他在馬上不安地張望了片刻,他還不知道其他,只按照驛館里留的信中所約,今日來百源堂。
百源堂還是那熟悉的味道——各種藥材的氣味混雜著,在寒冷中淡了不少,不過這點滴氣息,仍然讓此刻的他,突然周身一暖、熱血奔涌。他明白,那些熟悉的過往,不管自己如何克制,它們?nèi)匀涣舸嬖谒捏w內(nèi),不曾消逝分毫。
看到藥柜門前,一個臉生的小徒規(guī)矩行禮,不等開口,上官翼急忙說明了來意。應該是小徒也覺得上官翼臉生,上下細細打量之后,才轉身進大藥柜的里間。
片刻,三師兄匆匆轉出來,看到黑瘦的上官翼略略一愣,急忙恭敬地上前施禮,二人心頭在想著同一件事情——世事,已將對方改變。
三師兄先頭帶路,疾步穿過幾乎正圓的草藥晾曬場,此時的晾曬場因為將藥架子靠墻收羅著,讓上官翼覺得,這個曬場比記憶中的,闊大了很多,雖然一貫自持的他,也知道,這樣的感覺應該是因為他著急與許盈盈相見。
當他二人走到后面的窄梯前,三師兄駐了腳步,回身說,“你自己上去吧。西邊第二間?!闭f完,他讓出通行,意味深長地看向上官翼。
上官翼拱手行禮之后,提起袍服,徐徐走上只容一個人的狹長樓梯,內(nèi)心感慨,曾經(jīng)這段樓梯,是他夜間睡前神往幾許的地方,眼下卻帶給他一種無形的壓迫感,讓他不由得做了個深呼吸。
他是個聰明人,什么樣的氣息,他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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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二樓窗臺邊的許盈盈輕輕關上虛掩的窗扇。
在看著幾乎陌生的上官翼,走進曬場的一霎那,她不由地,心劇烈跳動起來。
“怎么辦。這心,沒有改變——仍然是絕望的,好想此刻就死了算了!”
克制著往昔帶給她的凄惶感,許盈盈抬右手按住胸口,看到袖口上滿鋪的團菊刺繡,一時間將她拉回了現(xiàn)實?!砩洗┑?,是她和柳繼第一次入宮覲見之后,柳繼花了圣上的賞賜,特特去繡坊訂做的大衣裳。
因為他從宮門處,看到別家的夫人們都是織錦羅繡,只旁邊許盈盈身上是半新的素緞,顯得特別扎眼。那之后,許盈盈一直小心收了,只奉召進宮才拿出來穿上,所以快兩年了,這刺繡上的縷縷絲線,依然紋理清晰、熠熠光鮮。
耳邊聽著上官翼的靴子踏著木板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越來越近,仍然是那么沉穩(wěn)而有力,和他曾經(jīng)留在耳邊的話語一樣,深刻在她的魂魄里。許盈盈壓著心頭的起伏,急急地將雙手藏在棉服里,緊緊握著。
上官翼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看到的許盈盈明顯比記憶中白凈了很多,他心里瞬間明白方才三師兄看向自己的那個眼神。
在上官翼的記憶里,許盈盈還是那個兩道飛入鬢邊眉毛下,細長的眼線,穿著男裝仿佛一個清雅文弱的小廝模樣。
而此刻的許盈盈,明顯修了臉、上了妝,所有的頭發(fā)都高盤著帝京時興的婦人頂髻,曾經(jīng)被西北大風吹得滿臉亂飛的細碎頭發(fā),特特要討了他的巾帕束著,此時光潔貼服著,用四個團菊樣式的鬢邊簪子固定,發(fā)式和細眉讓她的面容脫去了所有青澀。
頭上沒有步搖簪花,這顯得唯一的那根毫無珠翠點飾、陰刻團菊紋飾的金釵非常醒目,在窗邊的光線里,閃著特有的暗色華彩,配著淺紫的小襖裙,外披藏藍過膝斗篷,讓她具有了一種上官翼完全陌生的端莊。
而許盈盈認定自己不會落淚,因為早上柳繼出門回望自己和女兒的時候,眼神里滿是信任,這讓她知道,自己早已錯過了在上官翼面前,傷懷過往的機會。
但是,看到上官翼出現(xiàn)在門口的一瞬間,她仍然感覺是腳下的木地板晃動了一下,手扶著身邊的圈椅定住身體,本來提了一口氣想先開口招呼他的,氣息卻凝滯在胸口,動也不能動一下。
上官翼完全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曾經(jīng)明月般的面容,現(xiàn)在是仿佛影在了一大團灰云里一般,雖然閃著健康的光澤,卻曬成了許盈盈完全沒見過的淺檀色,只在那明朗的額角,發(fā)際線處能看到頭發(fā)之下有些許月白色的頭皮。
沒有任何改變的只有清瘦,是最后分別時許盈盈記憶里的身形,即便穿著冬衣仍然是方形的肩頭、仿佛青稚少年的窄瘦腰身,讓許盈盈心中明白,這兩年多,他的日子,一點不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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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就這樣,相隔了三五步,卻明白,自此將相隔千萬里。
那些彼此刻骨銘心的過往,飛速沖來、旋即又無情的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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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翼低眉避開許盈盈眼中即將滑落的淚水,看了一下自己眼前的門檻,吞下咽喉處上涌的酸澀感,提起棉袍,抬腳一步邁了進來。他知道此刻的許盈盈,應該比他還要痛苦,因為對視的一瞬間,便彼此知道:只許盈盈的日子確實,“安好”。
他穩(wěn)住自己的內(nèi)心,重新看向已經(jīng)迅速抹去眼淚的許盈盈。
“盈盈,你這個裝束,我快認不出了?!闭f完,他控制著,盡量讓臉上的微笑自然些。
“雅致的?!彼贿呇a充著,一邊朝上客房的桌邊走去。
“大哥哥,我,,,”許盈盈還是哽住了,眼前視線里的上官翼,又一次模糊而顫抖,內(nèi)心的千言萬語不知道怎么說出口,雖然之前在內(nèi)心來回來去地演練過。
上官翼聽到言語中,依舊含著她特有的嬌憨,便釋然了些許,自然的微笑浮了上來。他滿是愧疚,說道:“先前屢次讓你身陷危難,都是我的錯,實在不應該的。以后只要你太平無事,我便能心安?!闭f著,他走向桌邊的另一把圈椅前,沖著許盈盈抬手示意落座。
他是說真心話,看到許盈盈這般,上官翼甚至有些嫉妒,因為這一切,他不曾給過她、也再沒有機會給她。
“還是那么沉著冷靜?!痹S盈盈內(nèi)心想著,看著上官翼面容不似在門口那么緊繃著,她也抬手抹干凈眼角散出來的淚痕,平服著情緒干笑了一下,走到屋角的茶爐邊,回頭說了句,“先坐吧,我來泡茶?!?p> 話音剛落,他二人,同時停住了各自的動作、同時看向對方、同時突如而至的眼淚、同時各自流淌。因為他二人,同時被現(xiàn)實,強拉回到皇宮里那個臨水而建的茶屋。
時間并沒有停滯,二人定住了身形,內(nèi)心卻翻江倒海。
上官翼將看向許盈盈的雙眼移開,幾年前的一切,好像是一頭突然從偽裝中竄出來的猛獸,亮著利爪、獠牙,撲向他。竭力壓抑胸口激烈的喘息,他扭頭看向窗外,雙手握拳、幾近低吼。
“為什么,我們?yōu)槭裁磿沁@個樣子?!?p> 扭頭看著上官翼的許盈盈,放下茶壺,嗚咽著,“不知道啊,我們,,,”
說出“我們”兩字,她不再控制自己的身體,張開雙臂、奔向上官翼,靠在熟悉的胸口,任憑自己泣不成聲。
上官翼猶豫了一下舉在空中的雙手,緩緩用力,摟住緊緊抱著自己的許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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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淚水能洗刷現(xiàn)實,那么世間應該就不再會有口不能言的痛苦。
上官翼輕拍身前的許盈盈,扶著雙肩將她送出半臂之外,看到她的嘴唇因為抽泣而泛白,他控制著自己的沖動。雙手感知著她的雙肩,比記憶中厚實許多,上官翼心頭再次一暖——她的“安好”,便是自己的心安。
這也同時提醒他,彼此的基本禮數(shù)。于是,他干著臉、含著淚,問道:“現(xiàn)在,我應該如何稱呼你呀?”說完,他縮回雙手、扭臉走到窗邊,用衣袖擦干自己的淚水。
許盈盈聽到他語氣平復起來,也拿著手里的茶巾抹干凈眼淚,回身走去茶爐邊,深深地艱難吸氣、緩緩吐氣,然后低頭調(diào)制茶湯。
“還是叫我,盈盈。可以的?!?p> 半晌,她幽幽地問,“當年讓你到了南益便立刻書信報平安,為何遲遲不見你的書信?”她是明知故問的,只是此刻腦子里找不到言語,只這個突然跳出來,便開口問了。
上官翼已經(jīng)落了座,單手擱在桌面上,看著自己袖子上和手臂上的兩處淚痕,說,“我希望那時候的你,一直在等我的信,而有個活下去的理由?!?p> .
窗外的和煦日光,曬不化幾堆積雪,反而逐漸在寒冷里越發(fā)沒了氣力,只剩迎接晚霞的紅彤彤,算是給了冬日最后一抹暖意,窗紙隨之也由刺目的透亮,變成了柔和的荷花色。
上官翼問明白許盈盈對鄧公公的疑慮之后,便明白,因何許盈盈務必要他今日前來。
“你是說,你在鳳燕山莊,并沒有查出什么不妥?”他探身低語。
“是,所以中毒之事,我擔心是,,,那人的意思?!痹S盈盈說著,下巴一抬、臉沖著皇宮的方向示意。她沒有意識到,柳繼喜歡用這個動作。
上官翼沉聲道,“我不日會請詔入宮,如果,,,”
許盈盈慌忙打斷他,“大哥哥,先按兵不動吧,我們?!?p> “不行!”上官翼忽地起身,立在窗口,看向皇宮的方向,“如果不弄明白,日后你我就這樣日日懸心地活著嗎?”
許盈盈挑著眉毛,反詰,“弄明白了又怎樣?就可以從此太平了嘛。”
“起碼,知道如何應對!”
“應對?應對他,我們已經(jīng)成了現(xiàn)在……”許盈盈語音跑了調(diào)子,而不說了。
“現(xiàn)在的我們,也挺好的。”上官翼說著謊,讓許盈盈無言以對。
他二人,一時間都盯著桌上的茶盞里裊裊余溫。
許盈盈看向走到窗邊的上官翼,他以往顯示謙恭而略略含胸的側影依舊,讓她想起當年在刑部大獄里的樣子——在危難的臨淵前,他那份獨有的堅毅。
她疼惜地輕聲道,“好吧,大哥哥自己看情況把握分寸?,F(xiàn)在,不比當年了?!?p> 上官翼微蹙眉頭,扭頭看向許盈盈,但后者并未接著說下去,她知道,以上官翼的洞察力,不消她多言,見了李乾便知一二。
進了房間逐漸和暖之后,上官翼開了小窗。
此刻看著窗口開始投進來的緋紅,許盈盈知道時間不早了。她緩緩起身,目光中泛著依依不舍,走到椅邊拿起斗篷,準備離開了。
上官翼伸手接過許盈盈的斗篷,分量有些壓手,他更加確信,柳繼待她不薄,心安的同時,內(nèi)心無限惆悵。
為了掩飾失落,他走到許盈盈身后,將斗篷張開、幫她攏上??粗S盈盈立在自己對面畢恭畢敬、低頭系著紫色大緞帶,上官翼遂收住方才的話頭,假意輕松道,“行吶,你放心吧?!?p> 又問:“你,出門這么久,不要緊嗎?”他始終刻意繞開提及柳繼。
“還好?!痹S盈盈輕快地回復,低頭看向上官翼的腰帶。
這時她才明白,為什么初見上官翼的瞬間,她會覺得異樣的凄楚。
這腰帶里束著的衣服,比這個時節(jié)里任何一個帝京男子,都單薄太多了。內(nèi)心再次泛起酸澀,許盈盈直接伸手捏著上官翼的手臂上,用力感知著棉服的厚度、確認了自己的判斷。
“大哥哥這棉服,太單薄了,下次我?guī)杉聛怼!?p> “不必了,我不,,,”上官翼本來想說,我不穿別人的衣服。但是看到許盈盈抬眼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心疼,他咽下哽在半中間的話語,直接改口說了個突然想起來的由頭。
“我回了南益,也用不上的。”
許盈盈低頭不語,快走到門口,她才回身,問出了她一直在想的問題。
“你,日后,不打算回帝京了嗎?”
“是?!?p> 聽到上官翼回答地異常果決,許盈盈知道,他如以往,內(nèi)心有了盤算而不說。
“南益州,就那么好嗎?”她停了片刻,仍然忍不住,幽怨地問。
“嗯。”
上官翼來帝京之前,便決定,不和任何人講太多,關于自己對南益、對過往、對帝京的所有想法,包括一會兒他要去見面的堂弟,上官逖。
聽出上官翼依舊簡短作答,許盈盈明白,上官翼顧及眼下自己的身份,不想讓她再參與到他的生活里,太多。于是,她攏了攏披風,反而刻意嬌憨起來。
“那你怎的,還不娶妻安家?”
上官翼被她問的一時語塞,背著手、低頭微微一笑。
“你快回家吧!”語氣是瞬間回到了從前,但現(xiàn)實又急急拉回了他們。
他們都收了笑意,不再言語。上官翼伸出左手指向門邊,示意許盈盈先走。
二人一旦不再談論鄧公公,空氣中就顯得無比尷尬,說出每一句,都很擔心,不知道說在哪個點上,又會弄傷彼此,而小心翼翼。
走到視線全黑的樓梯口,望著曾經(jīng)許盈盈說害怕滾下去的梯級,上官翼搶了一步走到前面。
看到他這樣走在自己前面,許盈盈突然好想從后面拉住他,就此像石頭人一般,永遠立在這里。
但是,上官翼在前面,一步步穩(wěn)穩(wěn)地下著梯級,說,你扶著我的肩。
“還好,不用了?!痹S盈盈立刻收了幻覺,簡短地回復。
上官翼扶著許盈盈上了馬車,看著車輪開始轉動,便回身跨進百源堂,走向三師兄的小藥堂。
許盈盈,還是不舍地用指尖挑起車帷縫隙,看著上官翼轉身走開的背影,她和之前一樣,要用力記住他。
但是,這一眼卻讓她,心頭莫名一緊,因為面頰微黑、身形瘦削、低頭走開的那個瞬間,是如此的熟悉——這身影,家里也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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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章魚
悲辛,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詞,對待盈翼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