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樓,在太過透徹的皓月之下,從未有過如此的一覽無遺,夏夜的清涼,迎著兩人滾燙的面,徐徐拂過。
柳繼看著低頭不語的許盈盈,等待著她說,“你送我和馨兒去鳳燕便可?!彼嘈潘麜⒖檀饝?yīng)她。
但是,什么言語也沒有;一滴血,突然無聲地滴落在他二人之間的地磚上。
柳繼急忙松開她,熟練地將頭微朝天、側(cè)身避開正面的許盈盈,并用食指忙忙摁著流血的鼻孔,躲到一邊。
腦海里全是舊影浮現(xiàn),讓許盈盈看著這一幕,與其說意外,不如說震驚!
如果不是柳繼高出上官翼些許,此刻仰頭目睹這一切的許盈盈覺得,眼前捂著鼻子的男人,就是上官翼!
許盈盈壓下莫名的心跳,直接上前扶著柳繼走進(jìn)內(nèi)室,引著他歪靠在羅漢床的大引枕上??粗^的喉結(jié)上下吞咽著,她雙手扶著他的頭,讓他側(cè)著面頰微朝下,一邊叮囑讓血流出來,一邊幫他用自己的手指,輕輕按壓住流血的那側(cè)鼻翼。
然后,她快步跑下樓梯,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書樓確實(shí)只有他們二人,不及叫人,她自己一邊放吊桶取井水,一邊想應(yīng)該是成媽吩咐下人們都回避了。她提著半桶水、疾步奔進(jìn)內(nèi)室,用浸了冰涼井水的手巾,敷在柳繼的前額。
看著許盈盈這么嫻熟用心,柳繼不敢再開口,他擔(dān)心自己會沒出息的哭起來,在她說出辭行之時。
二人無聲地并排坐在羅漢床邊,一時間不知道要如何打破沉默,盡管鼻血早已經(jīng)止住。
許盈盈看著地磚上月影的歪斜,先開口道:“我不怪你,柳繼?!?p> 她此刻發(fā)現(xiàn),當(dāng)自己說出這一切的經(jīng)歷之后,內(nèi)心突然空了很多,輕松地釋然感,讓她又再次能夠面對世間的一切,而不是畏縮在一個硬殼里,讓傷痛反復(fù)抽打自己。
接過柳繼遞過來的手巾,她摩挲著手巾上柳繼的體溫,想起他滴帶著體溫的眼淚。
“真的,我不怪你。上官翼曾說,世間的因果,必是有因才有果,讓我學(xué)會不要去怨恨和計較。”許盈盈說完,面容舒展地看向柳繼,“只好好活著,就是了?!?p> 柳繼最終放下自我,將一只手伸過來,緊握著許盈盈的手和她手里的手巾,低聲懇求。
“別走了,留下來吧!”二人都意外柳繼的語音,在顫抖。
許盈盈眼睛里不再有淚水,只剩下澀澀的眼眶,引得她不得不閉上眼睛,一片黑暗里只有柳繼手上的體溫。
許久,她下定決心一般睜大眼睛,看向眉目也在舒展的柳繼,低聲說,“我說出了這么多,你愿意,從此,信任我嗎?”
“嗯,愿意的。”
“那,我留下?!?p> 許盈盈嘴角略有淺笑,將視線從柳繼閃爍的眼眸、微黑瘦削的兩頰,緩緩滑向他起伏的胸廓,最后落在他的手上。
她伸出左手,輕輕覆在它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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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各自寬衣,默默躺在羅漢床上。
依舊是那張羅漢床,和之前一樣闊大寬敞,但今晚的紗被之下,他二人,仿佛兩根并排擺放的筷子,規(guī)矩而筆直。
兩人聽到更夫走過,才意識到,書樓的夜,還是那么不被打擾的靜謐。
柳繼方才將紗被幫許盈盈蓋上的時候,他確切是忍不住看了她的身體,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一動不敢動。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許盈盈說“我留下”三個字,讓自己徹底震驚,以致于無力。
許盈盈看著柳繼幫自己蓋上紗被之后,輕輕躺下,保持著正好碰不到自己的距離。之前總是不自覺走神的身體,此刻卻也無力極了,她不愿主動,因?yàn)樗幌胱尙F(xiàn)實(shí)沖向自己,太快。
于是,沉默的二人,都默默看著灰黑色屋頂上的房梁,聽著彼此的呼吸聲,一下子都好像被放空的布口袋,軟塌塌的,什么也裝不進(jìn)去,包括神思。
終于,柳繼開口問:“睡著了嗎?“
“沒有?!?p> “還想哭嗎?”
“不想?!?p> “睡不著?”
“嗯。”
“想馨兒了?”
“沒有?!?p> 柳繼不敢再問,過了半晌,二人依舊莫名的沒有睡意。
“還沒睡?”
“哦?!?p> “那我,”柳繼吞咽了一下帶著血腥的咽喉,便起身從剛才的井水桶里取了些井水喝下,然后重新坐在床邊,回頭看著床里面的許盈盈?!澳俏液湍阏f說,我小時候的事情吧?”
“可以啊?!?p> “嗯,從哪里開始說呢?你知道我母親是怎么死的嗎?”
“大概知道些,不過,,,”
“你想說,我們兩家有誤會,是嗎?”
“是?!痹S盈盈小心地說,側(cè)臉看著已經(jīng)躺倒的柳繼,發(fā)現(xiàn)他也睜著眼睛,仰面看著房梁。
“那年我八歲,正在花園里和兩個小丫頭玩躲貓貓,我想躲到一個她們找不到的地方,于是一路飛跑進(jìn)正廳,心想這下子,不會再有人找到我啦,因?yàn)槲腋赣H的正廳她們不允許去的。”
“當(dāng)我跑進(jìn)去的時候,看到上官謙,站在我母親面前,他手里的劍插進(jìn)我母親的胸口。母親就那樣跪著,雙手握著劍,默默看著我,默默歪向一邊、倒在地上。我父親在他身后大喝一聲,‘你給我滾!’然后,,,”
柳繼在錦被里默默握著拳頭,停住了,“然后我們就看著那個上官謙,大步流星地走了?!?p> “過了二年,父親也病逝了,我是獨(dú)子,父親為官清廉,他走了家里沒了多少積蓄,治病也用了很多銀錢,最后的俸祿打發(fā)了下人們所剩不多,就是成媽和我,相依為命。然后,為了繼續(xù)學(xué)堂的費(fèi)用,我們四處借錢、賣掉了老宅和田產(chǎn),在借錢、在學(xué)堂的那些年,我們看盡人間白眼,后來一文錢都不剩了,學(xué)堂要趕走我們,我只好先去從軍,求學(xué)堂繼續(xù)留下成媽做雜役,畢竟這樣我二人,都可以有口飯吃。”
許盈盈緩緩側(cè)身,看著柳繼平靜地敘述著,發(fā)現(xiàn),他的憤怒少了很多。
“所以我在軍隊(duì),對敵人一直狠辣無比,只要遇到了,不論是沖殺還是暗殺,要么一刀劈死我,否則就是被我一刀斃命。因?yàn)檫@些人的死,死去的各種哀嚎和扭曲,略略能撫平我年少的不平。我原來以為,我這輩子,就是注定這樣度過了?!?p> 說到這里,柳繼甜甜地干笑起來?!暗?,我遇到了你,竟然還有了馨兒,我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別人期盼的妻兒家事,我那么容易就得到了?!?p> “以后為了馨兒,放下吧?!痹S盈盈將手放在兩人之間,閉上了眼睛,輕輕說。
“好。我聽你的?!?p> 說到自己“突如其來”的心滿意足,柳繼感到一陣燥熱,在紗被里動了一下,碰到了許盈盈的右手,他斗著膽子順勢握住,握到了又突然擔(dān)心許盈盈氣惱,就空心握著而沒有握緊。
那紗被里柔軟的小手,不縮也不伸,就那么駐在他的手心。
柳繼面容浮笑,伸出自己的右手、枕在腦后,接著說,“這,大概就是你適才說的,命!說出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曾經(jīng)有很多機(jī)會可以殺了你,但是,后來越來越做不到?!?p> “經(jīng)常是你隨便地看了我一眼,就能像烙鐵一樣,能整晚整晚的印在我的腦子里?!闭f著,柳繼握緊錦被里的那只手,許盈盈仍然閉著眼睛,嘴角浮著些羞意。
“女人,大概有把水做的刀,能砍殺一切憤怒。”柳繼微微搖了一下許盈盈的手,“你知道嗎?讓我最想死的,就是看到你留給鄭大掌柜的信,當(dāng)時我恨不能用刀,砍了我自己才解氣。”
“瞎說!”許盈盈一語雙關(guān)。
“真的!”柳繼半晌才明白許盈盈的意思,無聲地笑了起來。
“以前在兵營里,有時候聽他們說女人的事,我都不屑地笑笑,他們都說,你還小,不懂?!?p> “確實(shí),現(xiàn)在仍然不懂。”柳繼看向暗影里的許盈盈,發(fā)現(xiàn)她沖著自己側(cè)身躺著,已經(jīng)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能送來臉側(cè)秀發(fā)的微微香氣。他盯著窗格子,那里透過來的月光,一條條的、筆直的,照著地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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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不到,多年積習(xí)而慣性地意識轉(zhuǎn)醒,柳繼隱約聞到一陣女人的發(fā)香。
他猛地睜眼,看到眼前熟睡的許盈盈。二十多年里,這是他第二次,在清晨的灰白色里,看著俗常所說的“枕邊人”。
這次,他還是不習(xí)慣地先吃了驚,和上次一樣,立刻睜大雙眼、半欠起身。
只是上次,這個潤白如玉的許盈盈,衣衫不整地蜷縮在盡可能遠(yuǎn)的床腳,眼含淚水地望著自己。而這次,她的右手,不再是被自己攢得發(fā)青,而是安然地搭在枕邊,幾根頭發(fā)落在指間,反襯的小手,紅潤細(xì)膩。
柳繼耳邊再次響起“我留下”三個字,不禁咧嘴無聲地笑起來?!灰阌肋h(yuǎn)這樣泰然,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昨晚,因?yàn)橹v了太多傷感的過往,讓疲憊的兩人,累到各自癱軟著、睡著了。
這會兒,柳繼歡喜地定睛端詳旁側(cè)的許盈盈,柔軟而溫?zé)?,他一時間反而縮回自己不敢觸碰。因?yàn)?,在紗被之下,她和自己一樣,彼此拘?jǐn)著,仍然是兩根筷子一般,直直地躺著,中間的空余,還能睡個小馨兒。
看到這里,他潤了一下嘴唇,低頭笑了。
因?yàn)閷Ρ舜说纳眢w,熟悉又陌生,柳繼周身酥癢起來,他急忙壓制猛跳的欲望,轉(zhuǎn)身向著床外,隔著紗被捂著下邊,心內(nèi)咒罵,“媽的,老實(shí)點(diǎn)兒!”
看了眼青白的窗格,他輕輕掀了紗被,左手繼續(xù)捂著,躬身準(zhǔn)備起床,一眼便看到腳踏上的兩雙鞋,柳繼又一次咧了嘴、滿足而笑。
就在這時,撐在身旁的右手,被身后一只溫?zé)崛彳浀男∈?,按住?p> “來吧。”許盈盈歪頭在枕上,靜靜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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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章魚
珍愛,不是隨口說完就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