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帝國的開國大帝是神晝,人類歷史上最知名的魔法師。
三百余年前,在新、舊勢力戰(zhàn)爭的最后階段,神晝?nèi)龤q那年,他隔著一百五十里的險峻關(guān)隘與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強(qiáng)化的魔法防御墻,在自己的腦子里,將重兵拱衛(wèi)中的圣光教廷末代大祭司撕成了一灘血肉。那是仇恨的力量,也是天才的奇跡。在那之前,人們從不知道人類的精神可以比自然大精靈的怒火更狂暴;在那之后,人們也沒有再見識過類似的東西。往來數(shù)千年,僅此一座高峰。僅憑他在精神系魔法上的成就,神晝大帝就足以在大魔法師的先賢祠中永垂不朽。
然而,不止于此。史書記載,神晝精通的自然系魔法不是五種,而是十種。風(fēng)、火、雷、水、地,構(gòu)造世界的元素大精靈是他的密友;空間、金、磁、毒、木,從大精靈的天性中衍生出的力量也任他驅(qū)使。在那個教會勢力籠罩大陸、魔法文明尚未興起的時代,在大多數(shù)平民眼中,能夠隨心所欲操弄自然的神晝是被魔鬼觸碰過的男人,或者就是魔鬼。他們花費了許多年才接受了一個更貼合實情的名稱——全系魔法師。又過了不少年,隨著教育與宣傳在這片已經(jīng)更名為“魔法帝國”的土地上的普及,人們才知道,他們的開國君主既非魔鬼,也不是神,而是人之子。
甚至,他也不是這片大陸上的第一個全系魔法師。
午夜,烏云在帝都上空逐漸聚攏,凸月似隱若現(xiàn),間或往街巷間掠去一抹幽光,可更多的時候,它放任這座開國大帝親自主持建設(shè)的城市沉陷在烏云的影子里,顯得一座座尖塔、穹頂,尤其是占地廣闊的皇宮猶如蟄伏在夜影中的巨獸。
高聳的宮墻下,一輛簡便馬車悄然駛出宮門,駛過鏡廳大道。大道盡頭,道路向兩面筆直分開,一座白石廣場雄踞中央。這便是帝都面積最大、最為知名的廣場——永晝廣場?!坝罆儭北臼鞘ス饨坛绨莸墓饷魃竦拿?,神晝卻隨手拿它冠在了專為紀(jì)念自己而建的廣場的名稱上,用自己的功勛,覆寫所謂“神的榮光”。他成功了。如今,一般平民提起永晝廣場,只知開國大帝,不知光明神;提起鏡廳,只知鏡廳大道,不知光明鏡界。神蒼夜每回經(jīng)過鏡廳總不免暗想,僅憑此一例就可窺見開國君主的智慧。他能開創(chuàng)如此偉業(yè),憑借的絕不僅僅是不世出的魔法才能。
有時候,他的子孫、人民會需要從那智慧中汲取些許力量。開國大帝是否是料到了這一點才建起了永晝廣場,恐怕已經(jīng)無人能夠知曉了。
夜色滑開,簡便馬車停在廣場一側(cè)。車門開處,神蒼夜程式化地一扶侍從的手,跳下車,迎著濕冷的風(fēng)眺望。夜已深,白天熱鬧的廣場一片空曠,就算原本還有幾個人游蕩,也早在她抵達(dá)前就被皇家近衛(wèi)趕走了。在她后方,雕塑、噴泉與方尖碑靜靜矗立,臣服于廣場正面宏偉的古典建筑——開國大帝紀(jì)念堂。紀(jì)念堂正面,純白的巨蛇雕塑鉆入地底,又破土而出,破開墻壁、門楣,在屋頂上方銜尾形成一個巨環(huán),蛇眼深奧,俯視眾生。
世界之蛇,無限之蛇,那正是始于神晝大帝的標(biāo)志。
神蒼夜與巨蛇對視片刻,邁開步子,法師袍下擺起落風(fēng)中,驅(qū)散沿地磚飄蕩的薄霧。
側(cè)后方,一道足音跟了上來。
“你在這里等著就好?!彼牟辉谘桑S口道。
“……什么?”雷玄破眉毛倒豎。
明顯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善,神蒼夜自覺閉嘴。雷玄破目前是皇家近衛(wèi)師團(tuán)的副指揮,保護(hù)她的人身安全固然在職責(zé)范圍內(nèi),但每天像貼身侍衛(wèi)一樣跟著她未免大材小用。然而,自從舞會結(jié)束后,這個人對她身周安全的神經(jīng)質(zhì)又上一層樓,就算她試圖趕他回去也毫無效果。很顯然,今晚也是一個樣。
“其實殿下最好也別出來?!惫?,他又開始嘀咕了,“‘死神’說不定正盯著你。舞會那天晚上,我感覺到他就在周圍。”
“既然是你的感覺,他八成就在那里?!?p> “你也明白?。 ?p> “明白又怎樣?總不能嚇得哪里都不去了?!鄙裆n夜一提長袍下擺,登上紀(jì)念堂前的階梯,“這里有你,有我,‘死神’若是現(xiàn)身,正好。如果我們兩個加起來都摁不住他,我坐在皇宮里也不比睡大橋更安全?!?p> 雷玄破恍然大悟:“真的耶,很有道理……等等,不是這樣吧!”
“相信自己的直覺,就是這樣?!?p> “兩位陛下才剛走,你如果出事,吟澈學(xué)長會掐死我的!”
“‘吟澈學(xué)長’現(xiàn)在想掐死的另有其人,你我都排不上號?!?p> 雷玄破和水吟澈雖不是同一所學(xué)校畢業(yè),可據(jù)說曾在一次校際活動中有所交集,并彼此(在不同意義上)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陰影。
“凌月也會記恨我的……”
“哈?!?p> “小意也……”
“我的司花大臣若想置你于死地,只要說‘再見’就夠了?!?p> “嗚哇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小意——”
“就像這樣。”蒼夜挑挑眉,登上最后一級臺階。
龐然陰影覆頂而來。
紀(jì)念堂于正下方仰望,更顯巍峨,環(huán)繞正門的巨蛇足堪數(shù)人環(huán)抱。蛇身旁,一位值夜班的老魔法師早已恭候多時,行禮過后,引兩人進(jìn)入大門,穿堂入室,隨即告退。神蒼夜則在恢弘的大廳中仰起頭,與正中央的圣母雕像四目相對。
圣母面容秀麗,眼瞼低垂,身段婀娜,到了單薄的地步,肩披的厚重斗篷更似對孱弱體質(zhì)的一個印證。然而,她手中的長法杖,雖只是石頭雕塑,卻散發(fā)出壓倒性的力量感,數(shù)不清的同心圓層層嵌套,世界之理在其中誕滅。這并不只是修辭。她的兒子繼承了她從大精靈手中獲得的特異體質(zhì),也繼承了她的銀發(fā)、姓氏與法杖,將陳舊的秩序踐踏在腳下,以“神晝”之名,開創(chuàng)了魔法帝國。
神洛,此刻佇立在蒼夜面前的女性,她才是世界上的第一名全系魔法師。
蒼夜凝視著那張石質(zhì)的臉,一如既往在其中看到了一絲自己的影子。并不奇怪,她也是她的后代,就與父親、祖父、曾祖母……乃至神晝大帝一樣。然而,圣母神洛——她是他們所有人的起源,卻與他們所有人都不同。她求諸于魔法的并非力量或權(quán)力,甚至不是為了保護(hù)什么人,僅僅就是為了延續(xù)自己的生命,得到一段與丈夫、兒子共度的光陰。
普通人的幸?!粲藐惛脑~匯來描述神洛所求,多半就是這樣。
最后,她祈求的東西摧毀了大陸。若她活著看到那一切,究竟會作何感想呢?
僅從歷史書上簡潔而教條的圣母形象中,神蒼夜想象不出答案,便移開了視線,環(huán)視大廳一周。一如既往,再看不到其他了。大廳里僅陳列著一尊圣母像,神洛深愛的丈夫并不在這里。
不過,蒼夜知道在哪里可以見到他。從這里向北,再向北,北海上的明珠,海伯利安——冥水公國的王城所在地,那里矗立著第一位冥水公爵的雕像。那個叫水凝寒的男人,神晝大帝的生父,圍繞在他身周的基本全是謎團(tuán)。這些日子以來,謎團(tuán)在蒼夜的生活里似乎越來越常見了,此時此刻,她并不是很有心思在雷玄破的瞪視下再往腦子里多塞幾個。
于是,她朝圣母像稍行一禮,穿過空曠的廳堂,雷玄破又自然地跟了上來。她嘆氣,回頭,看著他。他先是一臉堅定,漸轉(zhuǎn)成不情不愿,終于委屈巴巴,退回原處。她這才重新邁步,在通往下一進(jìn)大廳的門前定一定神,獨自穿過大門。
微涼空氣拂面。光線透過高處的玻璃窗,籠罩眼前這座樸實、高聳的座堂,稍顯昏暗,但也足夠讓蒼夜看清石膏拱門上年月侵滲出的暗沉,讓她認(rèn)出這個地方。
紫紅色絨毯鋪在木地板上,從她腳下向前延伸,延伸到座堂正對面那張沉重的橡木座椅下。
椅子上倚坐著一個男人。銀發(fā)男人。
“那么,孩子,又見面了?!彼葑訉γ媾c他擁有同樣銀發(fā)的少女,開口,嗓音低沉,透出一股與他外表不符的陰柔之美,“你后來找到哈提了嗎?”
神蒼夜深呼吸一次,平靜地答:“它死了?!?p> “我很遺憾?!?p> “沒關(guān)系?!?p> “你知道不是這樣,蒼夜,你甚至決定再也不養(yǎng)寵物了?!?p> 神蒼夜沒說話。沒關(guān)系,她告訴自己,她早就知道來到這里會是什么感受。她只是在想,若隔著三百年時光,與這個男人的一縷精神遺跡對話都如此耗神,那當(dāng)年那些追隨他南征北戰(zhàn),與他日夜相處的大臣,究竟過的是什么日子。
“他們并非常人——考慮到他們來到了我身邊,我可以如此斷言?!弊昧硪欢?,神晝把玩著一柄突然出現(xiàn)的銀色匕首,抬起視線,“現(xiàn)在,告訴我吧,我今天為什么會見到你?”
“您不知道嗎?”
“重要的是你決定如何說出來。請吧?!?p> 神蒼夜猶豫了一下,突然覺得蠢透了。她實在不該來的。有什么問題是她不能坐在書房里自己琢磨,或者找烏留骸商量的嗎?不管她的宰相多讓她拿不準(zhǔn),他至少是個活人,體內(nèi)流著紅色的血……大概。
但是,她已經(jīng)來了,每沉默一秒鐘都只會出讓更多主動權(quán)給對面那一縷幽魂。
她豁了出去。
“我想知道,怎樣才能當(dāng)一個好皇帝?!?p> 她的聲音被吸入天頂、四壁。神晝的臉也像石膏墻壁一樣,毫無表情。
“最無聊的選擇……啊,果然,精神系魔法‘夭折’了?!必笆嘴o止在他指間,蒼銀色的眼睛定定凝視她,“你不敢看,是個逃兵?!?p> 神蒼夜瞳孔收縮。
“如果你有兄弟姐妹,讓他們繼承皇位吧,這就是你能對國家做出的最大貢獻(xiàn)?!?p> “我……”
“哦,你沒有,家門不幸。這一代的冥水公爵是誰?他也可以,我不介意。”
“您——”
“你就跟他多生幾個孩子吧。就算他也是個庸才,我們兩家的后代總是很優(yōu)秀……”
“……請您不要太過分了!”蒼夜忍無可忍,厲聲打斷,“您活著的時候是個偉大的人,誰也不否認(rèn)。但您已經(jīng)死了,游蕩在這里的不過是一道魔法,一縷影子。就算是真的神晝大帝,他對我也一無所知,何況是你!”
座堂內(nèi)陷入沉寂,只有她的回音逐漸蕩遠(yuǎn)。她肩膀起伏,瞪著對面的男人。他慢慢朝前傾身,銀色長發(fā)像燃燒的月光,順著肩膀滑落。
“這道怒火……就在正確的方向上?!彼謴?fù)了那低沉、陰柔的音色,“不過,還差得遠(yuǎn)。再熾烈十倍,你才能殺死仇人。一百倍,你才當(dāng)?shù)煤没实?。?p> 伴隨他的尾音,高窗間的光亮微微閃爍、收縮,化作兩排懸浮的水晶燈盞,閃耀在神蒼夜的視野邊緣。她周圍,石膏拱門、紫紅絨毯、橡木座椅……連同神晝當(dāng)年在無限宮完工以前會見朝臣的座堂一齊消失了。不過,神晝還在。他由盤繞的世界之蛇陪伴,頭戴皇冠,身披皇袍,手握法杖,一臉莊嚴(yán),矗立在開國大帝紀(jì)念堂最中心的巍峨殿堂中央。這座純白、高聳的雕塑是三百年前藝術(shù)家們的嘔心瀝血之作,從完成之日便一直矗立此處,守望著帝國后世的子民。心懷煩惱的人,無論是誰,只要來到此處,就有機(jī)會與神晝的精神遺跡對話。當(dāng)年,對于如此安排的原因,神晝的回答很簡單。
——因為,我不想被視作神。
神蒼夜凝望著開國大帝定格在石頭中的表情,緩步上前。剛才與她說話的神晝遠(yuǎn)不是這么莊嚴(yán)的男人。他成功了,又一次。只要見過他剛才的模樣,誰也無法只將他看做“締造了帝國的偉人”。直至今日,他仍活在人們心中。
怒火還在她胸中悶燃,卻漸漸重被欽佩、不甘蓋過。她知道不該指望成為神晝那樣的千古一帝,但也不該差這么遠(yuǎn)。對于憎恨著圣光教廷的神晝來說,怒火是燃料,可如今已不是那樣的時代。紛雜的事務(wù)需要冷靜的頭腦,在盛世中養(yǎng)出了狡詐的群臣更需審慎應(yīng)對。胸中這份怒焰,不過是她不成熟的證明,就與當(dāng)年小狗死亡后的眼淚一樣,與驅(qū)使她來到這里的孤獨、迷茫和恐懼一樣。
她只是人類,但她的姓名冠有“神”字。
她伸出手,輕輕觸碰伏在開國大帝足下的世界之蛇,闔上眼簾,一心一意,強(qiáng)烈地祈愿。
(如果這就是你的愿望……)
一道細(xì)微的聲音在她腦海中呢喃。她倏地睜眼,神色轉(zhuǎn)厲——“誰?”
門口傳來急促的足音,下一秒,雷玄破破門而入:“怎么了殿下!?”
神蒼夜沒來得及回答。
強(qiáng)烈的銀色光芒在殿堂上空爆發(fā),她才一瞇眼睛,就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