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宮的音樂徹夜不息,帝都民眾也跟著玩了個通宵,縱情狂歡,快樂吃瓜。舞會上但凡有一星半點的風(fēng)吹草動,都在第一時間傳出宮外,被各大報社放出的嗅嗅魚一口叼住,風(fēng)一樣傳到全城各處,再經(jīng)記者們添油加醋,連夜趕成稿件塞進與各自分社聯(lián)絡(luò)的來去箱,飛向全國。待到清晨第一縷陽光越過末枯山、照得帝都街道上東倒西歪的醉漢睜不開眼時,連一千里外路蘭城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都了解了公主舞會上的冷雞肉、魚子醬、雪蘿果是怎樣地堆積如山,某只偷偷逃出餐盤的醪糟海膽蟄得多少個客人醉倒在餐桌下,他們中其實有多少人是不識相地搭訕阿馮伯爵時被伯爵的毒刺放倒的,以及——最最重要的,在這場目的明確的舞會上,蒼夜公主殿下跟多少人、哪些人跳了舞。最受矚目的,不必說,自然是有幸與公主跳第一支舞的幸運兒。他的姓名幾乎在一天之內(nèi)就傳遍全國,還沒等日落就基本化身“咱們的皇婿”的同義詞,并毫無疑義地成為了人們當(dāng)天晚餐舉杯時致敬次數(shù)最多的名字。
就這樣,熱鬧吵嚷、酒氣沖天的兩天兩夜過去了。第三天開始,帝都以那種見慣風(fēng)浪的大都會特有的泰然自若,大體恢復(fù)了往日的秩序。一大早,皇家近衛(wèi)師團的精銳就在城門外列隊完畢,準備護送皇帝、皇后開始他們兩年一度的出巡。
這次出巡比往常早了約半年——其中的理由,至少士兵們恐怕是還不知道的。
“……那么,父親大人,愿大精靈庇佑您?!鄙裆n夜朝皇帝低下頭。聽似普通的祝福中,隱含的不僅僅是“一路順風(fēng)”的意思,神曉自然領(lǐng)會到了。這次分別,對父女二人都是挑戰(zhàn)。不過,該叮嚀、交代的,一早已經(jīng)全說完了?,F(xiàn)在,他只是拍拍女兒的肩膀,用力握了握,轉(zhuǎn)身就要登上馬車。
這時,神蒼夜聽到身后的人喚了一聲“陛下”,竟是水吟澈。
水家是皇親,水吟澈已故的父親又與神曉一同長大、情同手足,對皇帝來說,水吟澈就跟自己的親侄子沒什么兩樣,因此他才會與蒼夜一同前來送別。他本就不是話多的人,今早更是分外安靜,像是沒睡醒,蒼夜跟他說話,基本只能得到三個字以內(nèi)的回復(fù),其他跟他寒暄的人基本全被無視,就連他最后對皇帝的送行也分外簡潔。因此,她陡然聽見他出聲,差點“哇哦”了一聲。
他的嗓音,果然仍比平時低些。
“陛下,云出王國的使臣突然松口愿意會面了,時間緊迫,臣今日午前就會回海伯利安。”
神蒼夜一下抬起頭。
皇帝卻不怎么吃驚的樣子,甚至微微笑了笑:“是嗎?”
“是?!?p> “與云出的定期航路一旦開通,利益巨大,阿洛直到死前都念念不忘,現(xiàn)在估計棺材板都壓不住了,恨不得自己上陣呢?!?p> “先父盡可以安息。云出使臣必定會在合約上簽字?!?p> “很好。很好。”皇帝連說兩次,盯住水吟澈,那一縷笑意消失了,又似只是潛進了皺紋深處,“你父親留下的攤子,交給你是不會錯的,也沒有人能取代你。我看著你長大,從沒懷疑過?!?p> 水吟澈低下頭:“承蒙陛下庇佑,臣只是做了自己也想做的事?!?p> 那語氣很淡漠,可其中確實多了些僅僅兩個晚上前還沒有的東西。
譬如說——覺悟。
神蒼夜目送父親登上銀白的馬車,故意無視了水吟澈飛快掃過她側(cè)臉的視線。反正,他也不想讓她察覺。
手指上,透明的銜尾蛇戒指緊箍著她,像是再也不會松開了。
當(dāng)天中午,啟明宮。
“……你能相信嗎?‘突然’松口!”
落地窗前,神蒼夜來回踱步,情緒激動:“我見過那個大使,那是世界上最審慎、最古板、最多疑的人……龍!他身上最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就是‘突然’。想讓他松口什么事,你得等他調(diào)查五十年,把所有細節(jié)在放大鏡下檢查一百遍。你最好是有兒子,否則還沒熬到他看完合同第一頁,你已經(jīng)躺在棺材板下面了!不,那個男人……公龍!寧愿在他那副骷髏身軀上掛滿彩燈、緞帶跳康康舞,也不可能‘突然’就要會談?!彼话讯似鹚?,盯著窗外發(fā)了一兩秒呆,又重重放回杯子,強調(diào):“絕不可能。”
書房里一片安靜,她不禁回頭望向壁爐邊。姬小意還坐在沙發(fā)上,望著她,雙目圓睜,剝到一半的橘子都忘在了手里。
“你倒是說點什么呀?!彼唤裨埂?p> “啊……抱歉?!奔∫馊鐗舫跣?,全身放松了,“我好多年沒有見到殿下這么激動,上次好像還是出席外交大臣閣下的晚宴回來后……”
“那場晚宴的主賓就是云出王國的大使!”
“這……真是孽緣不淺。不過,這么回想起來,正是大使閣下那次到訪后,我們才得以引進云出的雪玫瑰?!奔∫馊粲兴肌?p> “現(xiàn)在是雪玫瑰的問題嗎?”
“那是什么問題呢?”
“一個……一條來訪了三次,只準許我們進口幾朵玫瑰花的骨龍,為什么會突然松口商討開通定期的航線?”
“也許是陛下做了什么吧。”
“沒錯!我也是這么想?!鄙裆n夜深吸一口氣。心中猜想得到印證,她多少平靜下來,慢慢踱步到書架前,看著姬小意一口把小半個橘子塞進嘴巴,滿足地嚼嚼?!岸喟胧歉赣H答應(yīng)了他們的某些條件,或者作了讓步,比如在貿(mào)易口岸上——”
“殿下……”姬小意撥一撥堆成小山的橘子皮,朝旁伸手,凈手盆底藍光流轉(zhuǎn),“嘩”地噴出藍紫色水霧,沖凈她手指上的果汁,“如果問題不是雪玫瑰,那大概也不是陛下如何暗中讓大使閣下讓步吧?”
“橘子呢?全不見了!在我眨眼的時候你都做了什么?”
“應(yīng)該……也不是橘子才對?!?p> 神蒼夜沒出聲,重新朝茶幾伸手。一端起水杯,又是一陣氣悶。現(xiàn)在,她就是看到個杯子都會想起水吟澈。
實際上,上午的事就沒從她腦內(nèi)離開過。
不管她再怎么抓著大使發(fā)牢騷,可在場兩人都清楚,水吟澈,他才是問題所在。
皇帝對水吟澈有些想法,她早就知道,可她也沒料到,他竟至于做到這種地步——暗中疏通云出王國使臣,在眼下這個時機迫使水吟澈回了領(lǐng)地。
要知道,其他曾出席舞會的皇婿候選基本都還留在帝都,說不定年前都不會離開。
這幾乎就是皇帝在直抒圣意了。
想到這里,連皇帝臨行前勉勵水吟澈那幾句話都顯得可疑起來。該不會,他不僅暗中促使云出王國的大使坐上談判桌,甚至早就規(guī)劃好了結(jié)局,一等水吟澈失敗,就名正言順地處置……
不不,停止,一旦開始這么捕風(fēng)捉影就沒完沒了了。
神蒼夜踱過書房,阻止自己在陰謀論上繼續(xù)滑坡。她或許難以一一揣摩圣心,但她了解自己的青梅竹馬。水吟澈如果沒有把握,不會說得像早上那樣肯定。
“……那條骨龍確實難纏?!贝巴獾奶旃饣芜^她眼角,她不覺停步,盯著庭園里花芽初綻的雪玫瑰——云出王國的國花,“冥水公爵恨不得掐死他——前后兩位都是。千洛叔叔差一點就真的動手了?!?p> “那現(xiàn)在這位公爵大人呢?”
神蒼夜哼笑一聲:“為了錢,他什么都能忍。”
她的視線越過花園,停在遠處。天際線上,烏云逐漸聚攏,稍近些的藍天也漸漸透出了灰色。從那個方向過去,向北越過廣袤的平原與水汽氤氳的半島、礁岸,就是北海,冥水公國的所在地?,F(xiàn)在,冥水公爵說不定已經(jīng)在那里了,正準備面見來自更北面的冰雪世界的客人。
為了帝國,更為了巨大的利益。
只要有利可圖,他就不會空手而回。
這份信念幾乎壓過了她的擔(dān)憂,也令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面對的一切。父親離開了,生死尚不能卜算,她此刻履行的是皇帝的責(zé)任。如果她覺得水吟澈前途兇險,那他對她狀況的感受只會百倍于此。他是什么時候明白他必須離開的呢?
如果只在自己心里,她可以承認,自從知曉父親即將前往永寂山后,她曾多少次因想到“吟澈還在”而心中踏實。
“……殿下,”姬小意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她出聲,不禁溫柔提醒,“公爵大人不在這里,您就算直說擔(dān)心他也沒關(guān)系的。”
神蒼夜脖子微僵,張開嘴,最后卻是默然不語。
是啊,他不在,就像她現(xiàn)在也無法為他做到更多。
但是,確實存在著聯(lián)結(jié)他們的東西。
那更為久遠的——締造了帝國與文明的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