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耕田最多獲利十倍，販賣珠玉可以獲利百倍，擁君建國卻可以獲利無數(shù)，澤被后世呢？”呂不韋說。
“因?yàn)橛行沃锟梢院饬克钥傆懈F盡之時，而無形之物不能衡量所以可以生生不息。有形的就像糧食和珠玉，它們總是有限的，無論你如何鼓噪唇舌，一石糧食就是一石。但無形的就像冥冥而不可見的道，它是無窮盡的?！眳尾豁f的父親說。
“所以這是什么意思？”
“價格的扭曲遠(yuǎn)不如價值的扭曲。糧食的價格會因?yàn)闀r令和收成的情況而變動，但是糧食的價值，它的實(shí)際意義卻不會變化。它總是只能填飽幾個人的肚子。但是價值的扭曲全然不同。價值的扭曲就好像是用一袋子虛假的糧食填滿了天下每一個人的肚子，這看似荒謬，但卻是自然的規(guī)律。你看日月，天下只有太陽，一個月亮，卻可以照耀世間的每一個人。這正是因?yàn)槿赵聝r值的扭曲。我們都不能占有唯一的日月，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擁有這個唯一的日月。日月無形的光明是無窮盡的，日月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們每一個人得到的光明也是無窮盡的，就好像我們每一個人都得到了唯一的日月”
“莊稼一擔(dān)就是一擔(dān)，無論如何賣的都是一擔(dān)的錢。但是珠玉不同，珠玉一枚雖然是一枚，但是賣的卻不是珠玉，而是富貴者的虛偽的榮華。所以珠玉雖然饑不能食，渴不能飲，卻可以賣出遠(yuǎn)超于珠玉的價格。至于擁君建國，就是販賣無形的權(quán)威。這種權(quán)威，就是潛在暴力的體現(xiàn)。每個人都可以看到這種權(quán)威，看到這種潛在的暴力，就像每個人都可以看到日月，日月的光輝也可以照耀他們每一個人。他們共享一個日月，并且每個人都購買了這種無形而無窮的日月，自然就獲利無窮了”
“所以說擁君建國就好似販賣日月？是將同一個事物賣給了天下所有人？甚至即便如此，這個唯一的事物，也就是潛在暴力，還可以繼續(xù)賣下去？”
“是啊，擁君建國就是販賣日月。這日月啊，它就是七國的法令；這日月啊，它就是七國的兵鋒。這日月啊，它是無形的制度，也是潛在的暴力。偉大的日月啊，它們不在乎萬物的運(yùn)行，它們找到自己的位置，于是星辰就各自確定了位置，于是天下就確定了日夜。于是世間的秩序就從天而降......”
“難道這混亂的天下沒有一人看穿這拙劣的伎倆？”
“越是愚蠢的便越是聰明的，越是荒謬的便越是正確的。天下本來就是荒謬的，并且隨著荒謬的智者的思考而越來越荒謬的......事情總是朝著最壞的地方發(fā)展，正確總是在錯誤之間搖擺”呂不韋的父親好像喝多了酒，說著這樣的醉話。他沒有去看呂不韋，也不想回答呂不韋的問題，反而繼續(xù)向世界宣讀他的囈語。漸漸地這個醉的一塌糊涂的男人打起了鼾聲。
呂不韋躡手躡腳地離開。
他的思緒一片混亂。父親的言語給他帶來了太多困惑。他有很多疑問，但是他不想問父親。因?yàn)楦赣H對兒子總是那樣。父親需要說的，做的，總是不需要等兒子來詢問的。
呂不韋站在高高的土丘上，眺望遠(yuǎn)方。
“擁君建國嗎？”
......
呂不韋看著他眼前的君王。這將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最后一面。在此之后，他就要離開咸陽，趕赴他的封地。
看著輝煌壯麗的宮室，他來過這里無數(shù)次，他曾在這里擊潰他的敵人，他曾在這里實(shí)現(xiàn)他的理想。也是在這里，他掌握了無上的權(quán)力。每次來到這里，呂不韋的胸腔都好像在燃燒。但呂不韋現(xiàn)在卻前所未有的恐懼這種巨大而空洞的建筑。宮室的大門就像一張張嗜血的巨口，隨時擇人而噬，而他現(xiàn)在好像在巨獸的腹中。
“陛下難道真的不想問嗎？”呂不韋終于問出了聲。
“仲父知道的”始皇帝頓了頓，即使此刻他仍舊給予呂不韋以尊榮。
“朕是天子”
呂不韋仔細(xì)地打量著他面前的君王。曾經(jīng)幼小的雛鷹已經(jīng)長成了健碩的雄鷹。眼前的君主再也不需要呂不韋來干涉他的一切，他已經(jīng)將權(quán)力緊緊地攥在了手里。蒙氏為他效死，王家為他效力，即便是朝政上也有李斯為他指引百官......他的旨意無人敢違背，他的意志無人能阻擋。現(xiàn)在，到了呂不韋這塊石頭讓開的時候了。
“朕就是朕，在趙為趙政，在秦為秦政，朕就是政”秦政的雙眼精光閃爍。
呂不韋深深地凝視眼前的君王。呂不韋好像在這雙幽邃的眼里看到一個輝煌的時代。他不能直視這樣的光明，好像不能直視太陽。
他將所有的權(quán)力集中到了這個瘋狂的男人手里，卻忘了造好關(guān)住這權(quán)力的籠子。眼前可怕的君主通過嚴(yán)謹(jǐn)?shù)姆詈蛷?qiáng)大的兵鋒實(shí)現(xiàn)了他強(qiáng)大的統(tǒng)治。瘋狂的權(quán)力會像火焰一樣點(diǎn)燃每一個企圖靠近的人。太陽的身旁總是空無一物，偉大的光明總是帶來無情的傷害。
他培養(yǎng)了一個可怕的名叫權(quán)力的怪物，現(xiàn)在這個怪物終于要吞噬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