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大長公主:“怎么不說話,是不是懷疑我小時候沒給她飯吃,她才這樣恨我?”
江宛在黑暗中搖頭:“殿下說笑了,縱然殿下沒工夫養(yǎng)孩子,還有那么多下人乳母,不會讓郡主挨餓的?!?p> 安陽仰頭對著酒壺喝了口酒:“因為她親眼看見我殺了她爹?!?p> 安陽手刃第一任駙馬的事,四海皆知,只是原來她殺夫時,女兒也看見了。
江宛:“所以明昌郡主才……”
安陽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很溫柔:“她恨我也是應當?shù)模瑳]人會喜歡有七任夫婿還殺了親爹的母親?!?p> “不是這樣的,我本想說若不想再做夫妻,和離也就罷了,可再一想,殿下是尊貴的公主,自然不許有人背叛,其實殺人,也可以算是情有可原?!苯鸾g盡腦汁地為安陽找理由。
可安陽早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她能殺,便殺了,縱然旁人要恨她罵她,左右也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一丁點來,她自然也不在意。
“但愿余蘅不要以為用她便能來威脅我,”安陽笑道,“我與她之間,可是仇敵啊?!?p> 她聽來全無遺憾悲郁,彷佛對被獨生女憎惡之事毫不在乎。
這樣灑脫,是因為被傷透了心,還是因為如她所言,縱然受了一天一夜的痛才生下了明昌,但也不過當明昌是一塊死肉罷了,生了便生了,扔了便扔了。
安陽忽然問:“你名字這個宛字,可有什么意思?”
“我祖父說出自《宛丘》?!?p> “是首寫情的詩,早聽說你們江家那對伉儷情深,乃至于你爹都為你娘殉了情,果然個癡情人?!?p> 安陽又問:“那你的小名叫什么?”
江宛簡直羞于啟齒:“聽了我的小名,你一定會笑的?!?p> “那就交換好了,我的小名也不算好聽?!?p> “團姐兒,”江宛道,“我的小名叫團姐兒?!?p> 安陽很不給面子地笑了:“江正是不是還這么叫你?”
江宛:“差不多吧?!?p> “不過人就是這樣,要是皇祖父還在,肯定也還是會叫我珍珍。”
“殿下的小名是珍珍?哪個珍字?”江宛問。
“珍叢鳳舞?!?p> 江宛可憐巴巴:“殿下,我腦子撞壞了。”
安陽秒懂:“出自宋人陳著的《聲聲慢》?!?p> 難道介紹一下詞人和詞牌名,就能讓她想起來嗎?
“原來是《聲聲慢》,”江宛似乎恍然大悟,又委屈地嘟噥道,“看來我的腦子真的撞壞了。”
安陽一愣,旋即大笑。
“你呀,是個妙人?!?p> “那殿下應該不舍得殺我了吧?!?p> “這可未必?!?p> 江宛撇了撇嘴:“殿下,你怕死嗎?”
安陽道:“不怕死,但我現(xiàn)在還不能死,好戲才剛開場呢。”
什么好戲,又為何才剛開場?
江宛正琢磨著,聽見邊上傳來吞咽聲,這安陽大長公主一口接一口,恐怕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了。
酒氣雖清淡,卻因是好酒,所以清淡中也透出幾分辛辣來。
“我那時五歲,皇祖父把我摟在膝上,他說,珍珍,你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你要帶著她們向前,皇祖父總說還是我最像他,”安陽道,“可惜我沒有走皇祖父希望我走的那條路,我沒空去關(guān)心那些哭哭啼啼的可憐人,她們受了難,最多也就是哭嚎兩聲罷了,對社稷沒有半分危害,為了守好皇祖父的天下,我不能棄虎兕而守蟲蟻。”
江宛小心翼翼道:“殿下,你醉了。”
“也許吧,若非借著醉意,我也不會向你說出這些話。”
江宛也是忍不住了:“你所謂的虎兕是什么?”
“我知道余蘅把恕州拿回來了,先帝將恕州讓出去的時候,我曾極力反對,那是恒豐三年還是四年,在百官都說我不顧大局、婦人之見的時候,我下定決心要掌握至高的權(quán)力,”安陽吞下一大口酒,“席忘餒曾指責我太有野心,需要權(quán)力才能安眠,所以誰都不信,就算把心掏出來了給我看了,我也要疑心他掏出那顆心別有目的。”
江宛:“可大家都說,是你要割恕州……”
“沒錯,什么壞事后來都成我做的了,一盆盆污水潑上來,洗澡換衣服與人解釋都是無用的,唯一有用的就是讓他們怕,讓他們不敢再說?!?p> “黨同伐異,縱惡吏橫行?!苯疣馈?p> “那種滋味真是美妙啊。”安陽緊握著酒壺的細頸,“看那群老古板跳腳,卻傷不了我分毫,可笑的是,對他們來說,大梁的屈辱不是割讓土地,而是由女人攝政,哪怕我比任何人都更應該坐上那個位置?!?p> “我父太宗資質(zhì)平庸,幸而聽得進勸,守業(yè)倒還綽綽有余,可也耳根子軟,常常猶豫不定,錯失良機,都說他疼愛我,可他哪里是疼愛我,他是疼愛太祖最喜歡的孫女!”
“我兄先帝脾氣暴虐,雖然在治國上比太宗多一二天分,卻耽于享樂,厭惡政事,又不懂變通,愛恨都要走到極致,不過也幸好他看見奏折就要吐,才有我施展的天地?!?p> “至于現(xiàn)在的這位承平帝,將前人的毛病全繼承了,愚蠢自大,懦弱陰毒,還極要面子,只能聽奉承話,碰見軟的就要上前踩死,碰見硬的就要做縮頭烏龜,可他毒又不曾毒到十分,既要矯詔,偏又不曾立刻將那太監(jiān)處死,還惦記一個善待先帝舊人的名聲,那太監(jiān)怕死,送信出來,將他和先帝怎么寫了假詔書之事全盤托出,白白落了個把柄給我?!?p> 江宛聽得津津有味,聽別人罵皇帝可太爽了,她可不是阮炳才,聽見別人說句承平帝就是坨臭狗屎,就要瑟瑟發(fā)抖。
江宛強行按捺住鼓掌的沖動,抓住機會問:“可殿下又為何退守小青山?”
安陽一笑:“當權(quán)時呼風喚雨,旁人就以為失了權(quán)要凄風苦雨,又怎知我只是厭了?!?p> “旁人如野狗一般你爭我奪,乃至于父子相食,又怎知他們爭奪的,是我之敝履,不屑一顧罷了?!?p> 安陽暢快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