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懷疑自己得了絕癥,但是江宛去江府時還是笑嘻嘻的。
“祖父,寫什么呢?”
她這一聲來得突兀,老爺子險而又險地撤了筆,才沒叫剛謄好的折子上沾上墨點。
江老爺子抬頭,看見江宛身后跟著大大小小一串娃娃,頓時樂得找不著北了:“無咎,柔姐兒,圓哥兒還有小蜻蜓,都坐?!?p> “他們都惦記著小舅舅呢,”江宛將懷里的蜻姐兒放在地上,“趕緊拜見祖父,然后就去找小舅舅抽陀螺吧?!?p> 長長短短的一串娃娃便都拱了手,拖著綿綿的調子:“祖父安好?!?p> 只是無咎到底愛惜嗓子,沒有張嘴。
他近來是一句話不肯說了,尋常見了,都以為這孩子是個啞巴。
江宛便像只扇翅膀的母雞,把他們都往外趕去:“都走吧,我與祖父有正經(jīng)事要談?!?p> 大人的正經(jīng)事怎么有畫著李逵的陀螺好玩。
阿柔便一手牽住了圓哥兒,一手牽住了蜻姐兒,噠噠去找江辭了。
江宛坐下了:“祖父寫什么折子么?”
江老爺子先說:“今日廚下做的蜜罐子好吃,你記得帶點回去。”
祖父又開始給糕點亂起名字了。
江宛無奈扶額:“若我沒猜錯,這蜜罐子,應該是蜜瓜滾糖酥吧。”
江老爺子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并不在乎那個長條丸子叫什么,說起正事來:“你那時還沒來京城,怕是不曉得,今年趕考的學子中有人凍死街頭,那學生不過弱冠之年,還曾中過解元,前途本該大好,卻因家中清貧,趕考途中便已經(jīng)花光積蓄,又為人孤高,不肯低頭借銀,只得在客棧前枯坐,半夜一場大雪落下來……”
“確實可惜。”江宛道。
老爺子:“國子監(jiān)里有不少混日子的酒囊飯袋,他們自在京中有住處,看不上國子監(jiān)的小小床鋪,這于他們是雞肋,于那些囊中羞澀的學子卻是可以救命的,祖父便想著……”
“上道折子,讓陛下逼那些已經(jīng)給太學交過束脩的學生讓出床鋪?”江宛搖頭,“此事怕是難成的。”
江老爺子:“何以見得?”
“床鋪歸監(jiān)生所有,祖父要發(fā)善心,不該用他人之物,這不占理,祖父若以為大道理一講,監(jiān)生們便會涕淚交加地讓出床鋪,就更是天方夜譚,監(jiān)生們與外地考生非親非故,說難聽些,來日上了考場,或要去爭同一個名次的,假使他們施了援手,翌日里叫那沒凍死的考生中了舉,自己卻名落孫山,豈不叫養(yǎng)虎為患?!苯痤D了頓,“再者說,文人清高,誰愿意承認自己日子貧苦,要去傍人門戶?那凍死的學子未必沒有相識的同鄉(xiāng)或好友,就說那客棧的掌柜,為了沾點好彩頭,對考生分文不取者也是有的?!?p> 江宛長篇大論后總結道:“但這千里趕考的難題確實也不能放任著?!?p> “團姐兒有何高見?”
江宛一笑:“我給祖父說個法子,換祖父告訴我閆神醫(yī)住在何處,好不好?”
要是問這個......
江老爺子為難道:“我答應過他不說的?!?p> 早知道是這樣了。
“祖父別說,祖父寫下來嘛?!苯鹑鰦?。
可江老爺子生來重諾,叫他毀約真的不容易。
“那你先說有什么法子。”
“國子監(jiān)其實也不是住不了,只是得換個名頭,常聽說這樓那館里多有書生作詩作詞,國子監(jiān)卻沒有這樣的美名,”江宛道,“祖父呈折子說要開國子監(jiān)收留窮苦考生,陛下不見得會答應,但若是開國子監(jiān)集天下英才坐而論道,這不就是一樁美名么,若是論得太過專注,忘了時辰,等天色晚了,自有那考生愿意留下的。”
“確實是個好主意?!崩蠣斪訉⒃瓉淼淖嗾弁频揭贿叄安贿^,你找老閆做什么?”
“我找神醫(yī)……”江宛一時語塞,冷不丁回頭一指,“無咎嗓子壞了,我找神醫(yī)給他看看?!?p> “嗓子壞了?”老爺子滿臉不信。
無咎也是一臉震驚。他真心以為自己在變聲,沒想到竟是嗓子壞了,看江宛的模樣還很嚴重。
無咎的臉立刻垮了下來。
他在老爺子心里一直是個憨厚的小孩,他一愁苦起來,老爺子立即信了十成十。
“那可不能耽誤,我讓敬墨立刻送你們過去?!?p> 無咎淚汪汪地對江老爺子點了點頭。
江宛則拼命憋著笑,竭力讓自己看起來悲痛一些。
但是離神醫(yī)住處越來越近,她也漸漸真實地悲傷起來。
等到范駒讓她下車的時候,她的腿都有點軟。
萬一真的是絕癥怎么辦?
懷著緊張的心情,江宛站到了籬笆園外,深深吸了口氣,剛要吐,便見矮墩墩的神醫(yī)吱哇亂叫,亂滾帶爬地沖出了門。
但現(xiàn)下就算那三間瓦房下一瞬就會爆炸,江宛也不愿后退。
神醫(yī)身手矯健地跨過了矮籬笆,沖到了空地上,從懷里摸了個小瓷瓶,往嘴里倒去,似乎是嚼了顆藥丸,才緩過了一口氣,有空注意江宛幾個。
閆神醫(yī)一改方才的驚慌失措,背著手,慢悠悠踱到江宛跟前:“你來做什么?”
“先不說我,神醫(yī)您怎么……”
神醫(yī)平淡道:
“我養(yǎng)來取毒液的幾條銀環(huán)蛇跑了?!?p> 江宛倒吸一口涼氣,立刻轉身:“無咎,上馬車,回府?!?p> ……
馬車里,江宛與閆神醫(yī)對坐。
無咎已經(jīng)曉得自己的嗓子其實還是沒問題,所以正與幾個護衛(wèi)在遠處清理瓦屋邊上的雜草,順道檢查有無毒蛇躲藏。
周遭無人,江宛也可以放心問自己的病情了。
她拿出閆神醫(yī)給她寫的信:“不知神醫(yī)這最后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p> 閆神醫(yī)正抱著靠墊研究,抬頭問:“這上頭繡的是龍葵還是澤膝?”
江宛看了一眼,微笑道:“是蘭花?!?p> 她邊說,邊抖動手里的紙。
閆神醫(yī)嫌棄地看了眼那張紙,嘟噥道:“我就不該告訴你?!?p> “神醫(yī)是醫(yī)者仁心,還請與我細細說說,免得叫我擔驚受怕,以為自己要活不過明日了。”
神醫(yī)嘆了聲氣:“你中這毒吧……”
“我中毒了!”江宛震驚。
閆神醫(yī)不耐煩:“你到底想不想聽?”
“您說您說。”
神醫(yī)道:“這毒本是從南朝傳過來的,原也不是為了做絕人子嗣的事,仿佛是用來解腎毒的,這里頭最要緊的一味藥叫琴草,除了曉得名字,我知道的也不多,光是名字也是廢了好大力氣才打聽出來的,他們南邊奇珍異草多,好些我都沒見過,更別談解毒了,你若真的有心,倒可以去問問上回那個算命先生?!?p> 江宛自覺提煉重點:“我生不出孩子了?!?p>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生,”閆神醫(yī)捻著胡子,“但生出來是不是個人形就難說了?!?p> 這也就是說她的懷孕概率會變低,而且很容易生出畸形兒。
這不免讓江宛想到三梅一家人受審時,三梅她娘坦白過曾受宋吟的指使,往她的飲食里下藥。
“我倒曾見過也中了此毒之人,他……”閆神醫(yī)欲言又止。
“如何?”江宛追問。
閆神醫(yī)乖覺得很,卻不肯說話了。
江宛撬不開他的嘴,只好滿心疑慮地離開,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把藥方交給春鳶熬煮時,春鳶竟然說:“這個藥方子倒有些眼熟?!?p> 江宛見神醫(yī)時,把春鳶打發(fā)到別處去了,所以春鳶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
江宛不動聲色:“怎么個眼熟法?”
“想是偶然在哪里看到的,”春鳶掩飾道,又試探著問,“不曉得夫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江宛頭也沒抬:“腹瀉?!?p> 這可太敷衍了,她瀉沒瀉,與她朝夕相處的春鳶豈能不知道?
春鳶碰了個軟釘子,也不敢再問了。
江宛卻若有所思。
能讓春鳶這么急不可耐地關心著的人,除了昭王余蘅,也不做他想。
再想到昭王執(zhí)意不肯娶王妃,莫非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