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出宮的馬車上,江宛先把后腰的匕首取了出來。
余蘅原先與她說的計(jì)劃并非眼下這般,他沒說要給長孫永香做媒,說的是他會假稱自己看上了江宛的婢女,而這位婢女正是春鳶。
坦白講,若是余蘅真的這么說了,江宛自然要背上一個(gè)用丫鬟獻(xiàn)諂昭王的惡名,也會得罪太后,可太后本來也不喜歡她,她在民間也說不上什么好名聲,所以當(dāng)時(shí)答應(yīng)得很果斷。
卻沒料到,昭王剛給太后上了道開胃小菜,太后就受不得氣,直接把余蘅架在火上了。
好好一場滿月宴竟然鬧成這樣,承平帝大抵也要慶幸他邀請北戎大王子和多榮王爺赴的是晚宴,否則這個(gè)臉就丟的更大了。
福玉這丫頭看著張牙舞爪的,其實(shí)臨了大事,根本不敢吭聲,倒是那個(gè)曜王,竟還撐起搖晃的病體,喘著勸了一句。
不過承平帝壓根就像沒聽見一樣,勸了也是白勸。
太后的昏迷九成九是裝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余蘅只能在那里跪著,盡管他只是不想娶不喜歡的人。
回府后,江宛先洗了個(gè)澡,大夏天穿這么多衣裳,身上都要悶餿了。
清清爽爽跨出浴盆,在梨枝為她絞干頭發(fā)時(shí),春鳶把點(diǎn)好的單子送來了。
幾個(gè)孩子此時(shí)都在江宛屋里玩,圓哥兒和蜻姐兒倒罷了,阿柔正是愛打聽大人事的年紀(jì),什么都要摻和一下,此時(shí)也扒著江宛胳膊,要看紙上的字。
春鳶道:“第一頁上都是嫁妝,第二頁則是孫公子送來的其余物件?!?p> 第一頁倒沒什么,雖少了幾件,但是鎏金釵等物實(shí)在算不上貴重,翻到第二頁時(shí),江宛卻嚇了一跳:“怎么這么多,單這八千兩的銀子就快抵過尋回的嫁妝了?!?p> 阿柔接話:“多了還不好么?”
江宛對她笑了笑:“這些東西原不是我該得的,譬如我奪了你的絹花送給圓哥兒,圓哥兒若是喜滋滋的,不肯還你,也是不好的?!?p> 阿柔一點(diǎn)就通,立刻道:“我曉得的,先生說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p> 江宛摸了摸她的臉:“先生教你《論語》了?”
阿柔謙虛:“先生給我講了一些?!?p> 聽罷此言,圓哥兒手里的風(fēng)車立刻就不好玩了。
眼看著又要鬧起來,江宛連忙打發(fā)他們?nèi)N下問王媽媽要冰酥酪吃。
春鳶才說:“那些財(cái)物太多,倒像是有人借了咱們這個(gè)由頭將贓物脫手一般。”
夏日天熱,頭發(fā)已經(jīng)半干,江宛把蜻姐兒抱到榻上:“宋家在池州根基極深,說是一手遮天恐也是有的,府中的小管事也富得流油,下面送去的孝敬多又雜,誰曉得是坑來的還是騙來的?!?p> 春鳶點(diǎn)頭:“依夫人的意思,這些銀子該怎么用才好?”
自然是要捐出去的,只不過現(xiàn)在慈幼局不肯收她的東西,到底怎么做,還是要多考慮考慮。
邊上站著的無咎卻說:“你若真有銀子,可以幫江老太爺?shù)拿??!?p> 先不論這個(gè)幫忙的事,無咎的聲音怎么嘶啞得像個(gè)銹了十四年的破銅鑼。
無咎自知聲音不好聽,說了一句就抿緊了嘴。
“你變聲了,”江宛驚喜道,“這是好事啊。”
無咎唇角微微一翹,心中暗道,原來我竟不是嗓子壞了。
“看來咱們無咎要長大了,不知道你這要變多久,只記得近來最好莫高聲叫嚷,順便忌忌口,別偷溜出去跟那幫護(hù)衛(wèi)吃重香料的烤肉了?!?p> 江宛一念叨起來,無咎就忍不住想捂著耳朵逃跑,不過這回關(guān)系到他的嗓子,他倒是難得聽話了一回。
江宛又想起來:“你說叫我?guī)妥娓傅拿?,又是怎么回事??p> “我那幾日住在江府的時(shí)候,聽見老太爺和人說沒銀子?!睙o咎當(dāng)時(shí)正在躲抓他背書的江辭,到底也沒多經(jīng)心,只記得這一句了。
江宛有些疑惑。
家中并非無產(chǎn),祖父也不是個(gè)大手大腳的人,怎么忽然就缺銀子了?
“正好,宮里的飯菜我壓根沒吃幾口,去江府叫洪廚子做他拿手的羊羹吧?!?p> 可真等出了門,江宛又被蛤蜊湯的鮮香氣息饞得走不動。
進(jìn)了館子,江宛在屏風(fēng)隔出的小間里,一口胡餅一口湯,吃得滿頭大汗。
胡餅綿軟有韌勁兒,蛤蜊湯鮮得舌頭都要咬掉,江宛一口又一口,把一大碗湯喝光了才心滿意足地放下碗,剛抬頭,便見外頭有個(gè)熟人經(jīng)過。
是府尹衙門的崔少尹,今日休沐,他穿著青色常服,大抵是與友人有約。
都說無巧不成書,崔少尹恰恰走到了江宛隔壁。
這屏風(fēng)可起不到什么隔音的作用,江宛清晰地聽見崔少尹打起了招呼,這邊是望孝兄,那邊是南溪兄。
四方桌子坐了三面,他們說的第一句話就叫江宛不得不聽下去。
何望孝問:“你那鄭國夫人案莫非還沒了結(jié),怎地小廝說你方才還在衙門里,還來得這樣遲?”
崔肅:“談不上什么結(jié)不結(jié)的,只是還有疑點(diǎn)罷了。”
申南溪:“這里頭的水可不淺,人都沒了,你還抓著不放做什么?”
何望孝:“子穆兄這人慣是個(gè)一條道走到黑的,南溪你還記不記得,從前他在禮部時(shí),因一句《禮記》中的‘女子出門,必?fù)肀纹涿妗?,竟與劉尚書在大街上爭得面紅耳赤?!?p> “我還記得子穆兄扯著嗓子喊,”申南溪笑著模仿崔少尹聲嘶力竭的模樣,“《內(nèi)則》中亦書‘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長公主議政朝中,扛一國之鼎,怎么不見尚書大人也去長公主面前背《禮記》!”
隔壁的笑聲驟然大了起來。
崔子穆也是被他們笑得沒脾氣了,只悶悶道:“多少年的事了,偏每回見每回都要講,那次是劉尚書平白說街上賣花的姑娘不知檢點(diǎn),我看不過去才與他爭了一回……”
申南溪道:“你這較真的脾氣可真是叫人沒話可說?!?p> 崔子穆聽起來弱弱的:“人在府尹衙門死了,還是服毒死了,若是查不清,我底下那幫小子又要吵著說衙門里東南西北都能撞見鬼,嚇得腸子也痛,眼珠子也痛,要我準(zhǔn)假了?!?p> 何望孝附和:“這倒確實(shí),禁軍重重圍著的地方一死就死了兩個(gè),那鄭國夫人的手筆當(dāng)真不小。”
崔少尹反駁:“倒不見得是鄭國夫人做的,她不像這么傻的人。”
申南溪道:“她這是為了一勞永逸,你且看著,十年后哪里還有人記得她的事。”
崔子穆沉默了一瞬,才說:“我底下有個(gè)衙役傷了她,她若真的睚眥必報(bào),殺了那個(gè)衙役也是容易的,可她沒有?!?p> 聽罷此言,江宛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把當(dāng)時(shí)差點(diǎn)掐死自己的那個(gè)小衙役給忘了。
見江宛猛拍額頭,春鳶便笑了,壓低聲音道:“夫人別急,那小衙役祖祖輩輩都在府尹衙門里供職,一步三個(gè)熟人,并沒有人對他用刑,只是還沒放出來?!?p> “明日還是去一趟為好,本來我也有些話要問他?!苯鹫玖似饋?,“走吧。”
可惜計(jì)劃趕不上變化,江宛剛回府,梨枝卻來了:“今晨有個(gè)自稱是閆神醫(yī)門下弟子的小童子送了封信來,門房以為是小孩子鬧著玩,便沒認(rèn)真往上報(bào),眼下才把信呈來了?!?p> 江宛接了信,直接打開。
紙上寫著副藥方,江宛沒看懂,可末尾綴著的那行小字,她看懂了。
——三日一副,聽天由命。
江宛的臉霎時(shí)間慘白一片。
什么叫聽天由命?
她她她……難道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