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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叉回環(huán)

第一天

交叉回環(huán) 余禾先生 2872 2020-07-30 12:23:54

  輸液管里的鹽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上瓶中所剩不多的冒著泡的生理鹽水也一滴一滴地宣告時日無多,老頭有氣無力地躺在條紋的病床之上,統(tǒng)一的藍白條紋的病號服使他看起來同病房里的其他人,或者說是整個醫(yī)院里的所有病人沒有什么差別。

  他很平常,只是一個將要死的孤苦無依的老人,到處都是他這樣的人,同樣的面黃肌瘦,躺在床上,很平靜,雙目是空洞的,天花板是唯一的風(fēng)景,也是他唯一的陪伴。

  他所在的樓層日常忙碌,新生的嬰兒和死去的病人在這里相遇,無言的沉默交雜嬰兒的啼哭、治療的喊叫,鬧騰騰。

  他的床位并不冷清,他也并不是孤單。在醫(yī)生像死神一般宣布他的日子不多了,也許只有七天,或許不是也許,就是必然。他在聽醫(yī)生講的時候,整張臉像是被固定住一樣,沒有絲毫的起伏,只是心里早就將其當(dāng)成了一個事實,不是預(yù)測的飄忽不定,而是像科學(xué)實驗?zāi)菢泳_。

  他依舊盯著天花板,咀嚼著他的最后七天,或者說是最后六天半,時間從他眼里流走了半天,陽光從空白處溜進來,幾個小時廉價的地離開,亦如生活中的一切一切流走的的東西、人、記憶……

  老頭子有個兒子,搞藝術(shù),拍電影的,幾年沒回家了,說不想肯定是假的,但為了保有父親的尊嚴(yán)和軍人的威嚴(yán),在人前,老頭總是硬氣,對著來看他的外人大氣地揮揮手,滿不在乎地說道:“那個小子就讓他自己去耍吧,我一個人也沒事,讓他就安心地干自己的事業(yè)吧?!钡谝粋€人的夜里,伴隨著疾病的疼痛,眼淚還是會不爭氣地出現(xiàn),也許是太疼了吧。

  白凈的病房在下午被再次推開,已不知道是第幾波來看望老頭的人,老頭連頭都沒抬一下,一位穿著考究的老先生走了進來,一看到病床上的老頭,紅了眼眶,他走上前去,緊緊地握住了老頭的手,許多話卡在喉嚨卻一句也講不出,無言許久,最后還是老先生開了口,“你受苦了,情況我都了解了,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就想著來陪陪你。”老頭在聽完這番話后,感慨萬分,之前來的人,他都不在意,那些都是泛泛之交,也許其中不乏真心之人、肺腑之言,但眼前交過命的戰(zhàn)友的到來,才讓他真正打起了精神,想說的話很多,最后匯成一句:“你能來就很好?!?p>  老先生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票來,“這是晚上一場舞臺劇的票,講我們當(dāng)年的戰(zhàn)場,雖然你現(xiàn)在去不了,但我覺得不能少了你,我給你把票放在這里,晚上我給你全程錄下來,明天,我?guī)斫o你看?!?p>  老頭望著放在堆滿慰問品的桌子上的票,又是一陣沉默,幾十年的感情,可以像是帶走了所有表面的虛言,太多的情誼不必說,心照不宣是交情最好的證明,不用以具象來證明存在,最珍貴、無價的東西永遠抽象,永遠需要沉淀。

  寒暄在他們之間顯得多余,熟絡(luò)的人之間不用演戲,只幾句,老先生便準(zhǔn)備離開。他起身的樣子很凝重,一步一步地走,完全失去了軍人的雷厲風(fēng)行。老頭下意識地喊出:“立正,齊步走!”老先生的腰背立刻直挺,但似乎有什么“吸”的聲音,在他走出房間之后,在地上落下一些灰塵、頭發(fā)以及幾滴可以反射太陽光的……

  1979年的三月,在那一塊陸地上,一片是泥濘,樹林和沼澤混合的氣味散布了所有人的鼻腔,濕氣鉆進了每一個人的衣縫,同汗一起打濕了他們的軍服和頭發(fā)。

  那時候的老頭和老先生是一個偵察小隊的,老頭是隊長,二十出頭的小年輕都是一腔熱血,但那時候的老頭已經(jīng)有不像同齡人的冷靜。

  他們被派出執(zhí)行了一個偵察任務(wù),他們用眼睛觀察一切的草動,用耳朵捕捉一切的風(fēng)聲,用腳丈量每一寸的泥和土。

  暫且稱那時候的老頭為隊長,那時候的老先生為小魏吧。他們背對背地前行,互相充當(dāng)對方背后的眼睛。

  一個黑點在不遠處移動了一會兒,,沒等隊長喊出小心,一陣子彈雨就朝他們襲來,“撤退”隊長朝后面大喊,但其他隊員已經(jīng)來不及逃出就已經(jīng)倒地,幾秒的時間,十幾個人的小隊就只剩下五個人,而且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都已經(jīng)受傷,小魏的腿中了子彈,走不了。而他自己的左臂也中了流彈,殷紅的血一直往外滲,透過一層層……

  他看著放在桌子上的票,回想著醫(yī)生之前的“審判”,“只有七天”,現(xiàn)在是六天半了,沒有再多想,他決定離開。

  或許是軍人的堅毅亦或是回光返照,還有就是沒有人認(rèn)為他有足夠的力氣離開,他趁護士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換上了自己的衣服,他的頭發(fā)和額頭沾滿了費力的汗珠,從他略顯猙獰的面目可以看出他的無力。

  出于習(xí)慣,他還是將病床整理的一絲不茍,一口口粗氣喘在被子上,有些褶皺的病號服被攤開在病床上,像是為他將近一個月的到來做最后的記錄。

  他離開了。

  長期的臥床讓他的行走有些不流暢,但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踏得堅實些,在醫(yī)院的人流中,他憋著氣,努力在人頭攢動中鉆出本應(yīng)該是他的最后的歸宿地。

  踏出醫(yī)院門的那一刻,似乎全部的新鮮空氣向他涌過來,他也意識到自己的死期可能會來得比醫(yī)生說的早些,但他還是希望如期而至,雖然自從他決定離開的那一瞬間,他就不在意這一天兩天的。

  手緊緊攥著兜里的票,離開場還有兩個小時,饑餓的感覺向他襲來,他走過一家豪華餐廳,停留了幾秒,還是繼續(xù)往前走,不知不覺到了家樓下,他拐進巷子,在巷子口的另一段穿出,右轉(zhuǎn),走進了那間最熟悉的“廚房”,點了一碗十塊錢的雪菜肉絲面。

  老板笑盈盈地端上面來,在面下面藏了一個荷包蛋,他拍拍老頭的肩膀,也沒說話,老頭淡淡地笑了一下,拌了一下面,便“呲溜呲溜”地大快朵頤起來,其實之前的化療已經(jīng)使他失去了味覺,還帶來了他的嘔吐,他蒙著頭吃完了面,時不時還在喉嚨的地方揪幾下,在桌子上放下十塊錢,慢慢地走出走出店,還回頭朝面館老板笑了一下,表示致意。

  在拐回巷子的那一刻,他俯下身子,在別人看不到的角落,“盡情”地嘔吐,畢了,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巾,一點點地擦拭嘴角,恢復(fù)了鎮(zhèn)定。

  老頭抬起了手,抖一抖袖口,手表指針指向六點整,“是時候去看劇了”他自顧自地說著。

  原計劃一個小時的路程“只”走了兩個小時,在走上劇場的臺階后,老頭看了一眼手表,一聲哭笑,門前早已空空蕩蕩·,還好檢票的人員依然敬業(yè),坐在檢票的窗口里玩著手機,察覺到有人走過來,抬起了頭,像是機器人一般吐了一句“拿票來”。

  拿著代表著位置的副票,老頭躡入劇場,劇已經(jīng)在熱火朝天地上演著,在座的差不多都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因此很容易找到老魏,畢竟只有他一直舉著手機,一直錄像,他的手顫抖得明顯,左手換右手,有手換左手。

  他旁邊的位置空著。

  老頭站在劇場最后的入口處,盯著空位處,終于發(fā)現(xiàn)那里并不空閑,上面覆蓋著一件軍裝。

  老頭終究還是沒有走進落座,在最后站了將近一個半鐘頭,在所有人離席之前,后面入口處已經(jīng)關(guān)閉,他順著之前上廁所的人的路線,本想著離開,但卻發(fā)現(xiàn)是個死路。本想著原路返回,但巨大的歸去人潮阻擋了他的去路,他縮在廁所里,在所有人離去之前,巨大的疲憊和倦意已經(jīng)包圍了他,他靠著廁所隔間的門板睡去。

  劇場的燈一盞盞落下,打掃衛(wèi)生的人撿完了所有的垃圾,清理了每一個座位,一扇扇的鐵門關(guān)上,又被鎖住。

  工人在下班后同行,訴說著這一天的趣事或心酸,孩子們從學(xué)校歸來,背著一天的任務(wù)和負擔(dān),筒子樓里的夫妻在為這一些雞毛蒜皮爭吵不休,寫字樓里的人們還在燈火通明的辦公室里絞盡腦汁。這些老頭什么沒有聽到,他什么也沒有看到,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這些都不重要了。他在劇場的廁所度過他人生的倒數(shù)第六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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