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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兩岸

第三章 此案·望鄉(xiāng)臺

忘川兩岸 檸檬Q蘆薈 3450 2020-07-11 00:00:10

  “我來找你了,朔遠哥哥,我是依琴。我已贖了身,得了自由。你出來看看我吧,我走了很遠的路來找你的?!?p>  寺院的門緩緩拉開,走出來一個面目清秀的和尚,滿臉出家人的冷寂和清寒。他平靜地看著女子。依琴抹了一把臉,激動地抓住那和尚的胳膊,激動地說:

  “朔遠哥哥,朔遠哥哥……”她喃喃地叫他。

  “阿彌陀佛,女施主,貧僧法號了音?!焙蜕械?。

  “我輾轉(zhuǎn)數(shù)月,翻山涉水見到你,你便只跟我說這些嗎?”女子苦笑。

  “女施主遠道而來,用些齋飯吧,用完還請去該去的地方?!?p>  “非要如此嗎?”女子無望地問。

  “女施主,往右直走過了小院便是齋堂了,天色已晚,用完齋飯還請另尋住處。”和尚轉(zhuǎn)身進了院門,落日的余暉和秋日的紅楓,交相輝映成一片血淋淋的紅,鋪滿了紅葉寺的院落。

  “該去的地方,我該去哪里呢?”女子帶著苦笑,濕了眼眶。

  那女子沒有去別處,而是在紅葉寺的門口,點了一堆柴禾,宿了一晚。那和尚再沒出來過。

  依琴也沒再去別處,而是在紅葉寺旁邊收拾了一處廢棄的草屋,與紅葉寺毗鄰,算是定居此處了。那草屋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還開辟出兩方薄土,種些瓜果時蔬,養(yǎng)些家禽家獸。每日卯時起身,煮好素齋素食,提了熱粥熱菜走向紅葉寺。起初了音和尚不肯用她的茶飯,任其次次送來,次次拿走,她卻半絲不氣餒,每日仍是煮好吃食,再原封不動地拿走。像是兩人賭氣的游戲。直至那日,她回屋路上,一條灰蛇咬了她一口。他聽到聲音,匆匆出門趕走了蛇,也顧不得男女之防,背了她就往寺院跑去。

  所幸蛇是無毒的,和尚打了熱水任她清洗傷口,敷了膏藥。

  “阿彌陀佛,女施主已無大礙,這便請回吧。”和尚又是這幅迂腐模樣。

  “出家人慈悲為懷,你便要我這樣回去?”女子臉上有笑意?!皫腿说降祝头鸬轿?,我這樣哪里還能走路,你背我回去可好?”

  “阿彌陀佛,男女大防,恐壞了女施主清譽。”那和尚的臉上竟有了些羞惱之色。

  “既如此,方才你背了我,為我上藥怎就沒想過男女大防?就不怕壞我清譽?方才既不怕,為何現(xiàn)在倒怕了?”

  “方才女施主性命垂危,自然顧不得這些,現(xiàn)在女施主已無大礙,還是分寸些好?!焙蜕泄还虐濉?p>  “罷了罷了,都說佛家慈悲為懷,真不知你整日念經(jīng)究竟念到哪里去了。竟半分慈悲心腸也無,我走便是?!迸诱f著,便強撐身子,一瘸一拐走向門外。跨門檻時經(jīng)一個不小心,整個人狠狠地摔了下去,想來定要吃痛。不料卻并未摔倒,卻被和尚狠狠拽住了胳膊。和尚嘆氣,蹲下身來背起女子便走。

  紅葉寺到草屋不過短短的一塊田埂,和尚走得很慢,月亮白凈得很,高高掛懸于他們頭頂。

  “日后,我做的飯菜,你便吃了吧,當是你化緣所得,可好?”和尚只是走,并不答話。她趴在他肩上,他的肩膀看起來瘦削,卻很結(jié)實。

  “吃我的茶飯,可好?”她像是在哀求。脖頸處一陣灼熱,他知道,她哭了,從小她便有這本事,只是哭卻不發(fā)一絲聲響。

  “好!”他答。

  自此后,她仍每日早早地煮好素齋,他在大堂念經(jīng),她便打掃院落。然后兩人一起用早飯,期間并無多話。從前紅葉寺就他一個僧人,只有一個僧人和佛的寺廟,孤寂又冷清,如今有了她,還是寂寥,卻到底多了些許溫度。

  她為他漿洗縫補,烹茶煮粥,他接受了;

  他為她拾柴修墻,挑水擔菜,她滿足了。

  暮色漸至,他們在寺里那棵巨大的紅楓樹下品茗對弈,輸贏不論。晚上他做晚課,她為他縫補僧袍,然后他提一盞燈,送她去對面的茅屋。沒有不舍眷戀,只有不疾不徐的從容,明日兩人還會再見,每個明日都和每個今日一樣,每個今日也和每個昨日一樣。如此過了春秋,也過了冬夏。七載時光,悠悠而過。然后就到了七年后的那個黃昏,和七年前她找到他別無二致的黃昏一樣,和七年間她們在紅楓樹下對弈的每一個黃昏一樣,都是一樣的黃昏,一樣的黃昏里飄飛的紅葉,一樣的秋日里細微的涼意。

  就是這樣的黃昏里,那伙賊人上了山,那伙面目可憎、走投無路的惡鬼,進了紅葉寺抬手就砍了和尚的頭。然后是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猥褻的笑聲,布帛撕裂的聲響,她在一片絕望的疼痛中看到了天空,殘陽如血的天空,天真的是空的……

  然后她看到了他,那時候他還未剃度出家,她還未淪落風塵。她的父親還未害死他的族人,他也還未沉冤得雪讓她家破人亡賣身青樓。那時候他們都年輕,木槿花下,兩人對詩品茗,那是他們最好的時候……

  她看到他背著她去山頂看落日,他氣喘吁吁,硬是不肯放她下來……

  她看到他搶了她芙蓉糕,然后逗她追著跑。自然是跑不過他的,于是她假意摔倒,引他折回來,她便一把搶過所有的芙蓉糕,一股腦全塞近嘴里,腮幫子撐得鼓鼓的……

  她看到他讀“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問這是什么意思,他不說話,只看她,然后臉便紅了……

  她掙扎著撿起地上的刀,一刀捅在那賊人的心口,她殺了他,自己也被殺了。他們的血流淌出來,匯聚在一起,比紅葉寺的秋楓更紅。

  我一揚手,退了眼前的慘象。她怔怔地看著我,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只道出一句:

  “你已經(jīng)見過他了嗎?”

  “是?!蔽业溃耙娺^了。”

  “我現(xiàn)在也要去他去的地方了,是嗎?”

  “或許吧,你還想再見他嗎?”

  “這話你也問過他了嗎?他可想見我?”

  “我問過了,他沒有答。”

  她也沒有答我,轉(zhuǎn)身走了,那背影真是苦寂。

  “早來了吧,躲躲藏藏作甚?”我回頭道。她現(xiàn)身出來:

  “我這不是怕擾了朧音大人您‘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心情嘛?!彼幌蛉绱?,說話既刻薄又戲謔,“還不給姐斟茶來?”

  我好脾氣地斟了茶遞到她手里。

  “你這茶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夠苦!”她微微蹙眉。我頷首笑笑,她每飲一次便如此抱怨兩句,像是第一次喝,我早已習慣。

  “你這個人,既怕苦,卻次次勞煩我為你斟,又次次抱怨,當真一如既往地討人嫌?!蔽肄揶硭约阂埠攘艘豢?,也禁不住皺眉。當真極苦,像是比往日還苦了幾分。她看我的模樣覺得好笑,隨即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斂了神色。我便知道她又要嘮叨了。

  “寧肯喝你這苦極的茶,也還是不肯喝我的湯嗎?”果然,又是這話。我不答她,只管低頭擺弄茶具,權(quán)當沒聽見。

  “你還在執(zhí)著些什么呢?”她無奈地嘆氣。

  “執(zhí)著的又何止我一個?”我回敬她。她瞪了我一眼,我靜靜地回看她,毫無懼色。她是個紙糊的霸王,這些年,我早已摸清了她的脾性。果然,她先移開了目光,嘆了口氣。

  “傻丫頭?!彼裏o奈。我癟癟嘴,算是苦笑。

  “茶涼了,喝茶吧!”我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她冷笑一聲,也一飲而盡。像是賭氣一樣,嘴里分明苦極,我倆卻都面無表情。她這次要了葉茶,忍過這段苦澀,便會等來甘甜的回味。望鄉(xiāng)茶,分花茶和葉茶?;ú柙宦?,葉茶名沙華?;ú柘忍鸷罂?,葉茶先苦后甜。

  “我走了,哪日想喝湯了,便來尋我吧?!彼酒鹕韥?,隨手理了理衣襟,遠方吹來極細的風,揚起她的長發(fā),使她更加楚楚動人。她生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不過再好看的臉,看了幾十萬年也會疲倦??勺晕一貋砗?,便不禁又感嘆起她的美麗來。她念了個決,散為一縷青煙,轉(zhuǎn)瞬便不見蹤影。

  她叫剪殤,與我既是發(fā)小,亦是至親摯友。當然,只有摯親才會甘愿忍受我這副自甘墮落的窩囊樣,三天兩頭來尋我,苦口婆心訓我勸我。我知道她在后悔,后悔那次愚蠢的賭局。她認為自己害了我,可完全沒必要,我對她沒有絲毫怨怪,不然我也不會次次拒絕喝她的湯了。

  是了,她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在人間,人們稱她——孟婆。

  分明是個美嬌娘,卻被叫得這般老成,她自然極不情愿。后來聽聞是那哭毀長城的女子使她得了這稱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等那孟姜女來找她喝湯時,她不僅冷言冷語對人家諷刺打擊,更是讓她喝了三大碗滾滾的湯,撐得那姑娘眼淚都出來了??蓱z那孟姜女,生前早年喪夫,死后還得無辜受她這份閑氣。

  我一一收起茶具。突然想起,這苦極的茶若配上安歌公主喜歡的藕粉玫瑰點心,該是極好。安歌,倒是個好名字。我嘆口氣,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庸人自擾,轉(zhuǎn)身走出我的草亭子。

  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便是忘川的浩渺之景,一派平靜安寧。忘川河水汩汩而流,河面霧氣縈繞,奈何橋延伸至彼岸,在霧氣里時隱時現(xiàn)。橋上是踽踽獨行的人影,他們在通往彼岸的路上,身影隱沒在霧氣里。三青鳥的叫聲回蕩在忘川。雖有些凄婉,卻也有幾分動聽。

  我拾級而下,從此處看,它高聳肅穆,傲然屹立。山腰間三個大字更平添幾分神圣之感。很久之前的歲月,寒川手握一把蒼恨長劍,化劍勢為筆鋒,于此莊嚴巍峨處,筆走龍蛇,書下“望鄉(xiāng)臺”三字。我記得那年他收了劍,長衫廣袖,黑發(fā)如瀑,迎風而立,他對我笑:小六,往后此處便是你的地盤了!

  那一年我一萬歲,望鄉(xiāng)臺,是寒川贈我的生辰禮。

  后來,在那之后的很后來,我便置身于此,忘川河畔,望鄉(xiāng)臺間,煮一壺曼珠沙華,看世人最后一次遙望他們的前生前世,然后轉(zhuǎn)身走向輪回。蒼蒼光陰,悠悠歲月,我早已記不清煮了多少茶,送走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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