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闃寂無聲的光籠罩著我。
我顫顫巍巍走在里面，這片空空無物的光里，沒有腳步聲、沒有心跳聲，也沒有呼吸聲。我空無一物地走在這同樣空無一物的光明里，前路茫茫。我聲嘶力竭吼不出聲來，我奮力奔跑卻滯留原地。我的左手握住了右手，右手也有力地回握了它。這般境地，我只有我了，若我還是我的話。我徒步許久，說來也怪，我并無疲累之感，四周的寂靜和浩渺也不增不減，我卻有些心慌了，不覺加快了腳步，得快些走，走到有聲音的地方去。
我跑起來，越跑越快，卻沒連絲毫風聲也無。跑快些……再快些……離開這里……離開這里……我一個絆腳整個人都砸了出去，身體砸在這片巨大的光明，仍舊未有聲響。我漸漸感到恐懼，恐懼這令人心悸的光明和寂靜。我站起來，有些恍惚，那光亮似乎更刺眼了，我定了定神，有了，終于有了聲音——
我閉眼細聽，動人的聲音，在光的盡頭，是了，是了。等我再睜開眼，光明和寂靜已離我遠去。新的東西包圍了我——
那是漫天黃沙和呼嘯的風聲。
周圍似乎也有了人，可我睜不開眼睛，看不清。我逆著風，掙扎著挪動腳步，這是哪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隱藏在黃沙里鋪天蓋地向我席卷而來，隔著風沙我看不清，可是那撕裂風聲的長嘯震耳欲聾，我死命捂住雙耳，那聲響仍震得我心悸……在恐懼和痛苦里，我看清了，那是一條巨龍……黃沙凝成的巨龍，沙粒不斷從它的身體里，它的臉上還有它的巨爪里飄落下來，可它的身體卻并沒有任何變化。它咆哮著，充滿了絕望和憤怒，那咆哮聲居然這無垠的荒漠里產生回響。
他一個擺尾打在我身上，正擊中我的腹部，我一陣干嘔，像是要嘔出血來，卻被灌了滿嘴黃沙。我被拋在空中，和黃沙一起翻滾。他的咆哮和風沙的呼嘯交織在耳邊。我尚未砸到地上，又被他的巨爪撈起。他把我握住，湊近他的臉，他的面目真是猙獰。是我招惹過你嗎？或者我們有何仇怨？我喘不過氣來，五臟六腑像是要被震碎了，我就要死了嗎？
我就要死了嗎？
對了，對了，也是在這片荒漠里。我們走了很遠的路，干渴難忍，舉步維艱。我也以為我要死了，可我那時候并不害怕。好像埋葬在這風沙里也是不錯的歸宿?？墒俏覜]有死，我嘗到一股腥咸的液體，還是溫熱的。那是什么？腥咸的，溫熱的，還有些粘稠……那是……血的味道。哦，是了是了，那是白鴿的血。白鴿是我們的馬兒，是他殺了十六，我們都喝了十六的血才活下去的。
我咬緊牙關掙扎著。這條龍會殺死我了，殺便殺吧，何苦折騰我……可是，可是……我就要死了……你怎的還不來救我？我危險時你總會出現(xiàn)的不是嗎？白鴿……白鴿……不對……不對……我不會死，我絕不會死，因為——因為——
我已經死了啊！
“啊——”我吼出來，居然震碎了它的爪子，它的黃沙做的龍爪斷開，飄散在風里，我跌落在地，雙手抱頭，雙目緊閉胡亂闖入風沙里，可眼淚大顆大顆涌出來，眼淚流過的地方，又糊上了黃沙。他的咆哮聲還在，執(zhí)著地追著我，而且越來越清晰。不對，這聲音和先前有些不同，更尖銳一些。然后我漸漸看清了，那是另一頭風沙做成的怪獸，一身纖細。脖子纖細，四肢纖細，尾巴也纖細。我不認識這玩意兒。它從風沙里，不疾不徐地向我走來，裊裊婷婷地向我走來，面目猙獰地向我走來。他的咆哮已經告訴我了，他也是來弄死我的。
我掙扎著換了個方向跑，四面八方呼嘯著風沙，都回蕩著他們的咆哮，一個撕心裂肺，一個滿腔憤懣。我又被一條巨大的尾巴掃到了，狠狠地砸到地面。我應該是斷了幾根骨頭，全身僵硬，動彈不得。原來人死后會來這里，會湮沒在這樣的黃沙里。這便是我的葬身之地嗎？可我是有人埋的，他，他們會埋葬我的。是的吧，你會好好安葬我的吧？我的碑上你寫了什么？真想知道啊，你可會在我墳前哭？真是可惜啊，這些我都無從知曉了……
四周漸漸安靜了，咆哮聲止，風沙漸息。這便是安息吧，果然，死亡總會歸于寂靜。看來我真是死了，死透了。
“大人……大人……”似乎有聲音，眼皮好重，我艱難地抬起眼皮，模模糊糊的光影里，居然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豎了兩個發(fā)髻，臉上的肉粉粉嫩嫩，很是飽滿。一雙圓眼亮閃閃，好看得很。可就是這張好看的臉，卻露出奇怪的鄙夷。她嘟起嘴，似乎在嫌棄我的丟人現(xiàn)眼：
“真是丟人，好容易回來了，卻是這幅狼狽相……”
我暈暈乎乎，后來她說了些什么全然聽不清了。等我再有點意識，發(fā)現(xiàn)自己竟趴在一只大鳥身上，十分綿軟暖和。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駕鶴西去？去哪里呢？看來人死后另有一番折騰，不比活著省事兒。隱隱約約似乎聞到了花香，那股氤氳的芬芳，竟莫名催出我的淚來。馱我的大鳥說話了，說的還是人話：
“居然開花了，是因為你回來了嗎？”
我意識模糊，又漸漸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