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維持大一統(tǒng)格局長達兩千年,黃河、長江、大運河缺一不可。
李唐所編《隋書》雖然把楊廣貶得體無完膚,卻靠大運河維持帝國正常運轉(zhuǎn),后又因黃河運力難以為繼,以東都、西京并存。
但江淮漕米運抵長安的費用仍然屢創(chuàng)新高,甚至有“斗米斗錢”之說。即便如此,李唐還是因為漕運遭阻而亡國。
趙宋汲取李唐經(jīng)驗教訓(xùn),定都汴水、黃河之濱的開封,并照搬劉晏轉(zhuǎn)般法: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
于是,開封成了天下糧倉,僅在京諸司庫的搬運健卒就有五萬人。
自太平興國六年起,江淮發(fā)運司歲輸開封米糧一直穩(wěn)定在五百萬石到七百萬石之間,遂于景德四年以六百萬石為定制。
真、揚、楚、泗州七倉共有船六千只,專用于入汴之綱。
真、揚二州綱船抵達開封通常一年三運。
楚、泗二州綱船抵達開封通常一年四運。
至此,江淮運河和汴水運力用去八成,金銀、錢帛、絹絲、香藥等物品的上貢和公私商旅、人船客貨的往來占去兩成,還得受斗門、水閘、枯水期、沿線商稅務(wù)的層層限制,嚴(yán)重影響商品流通,特別是銅錢、鐵錢等主要貨幣的流通。
達官顯貴、豪商巨賈云集京畿,物價昂貴,值得輸出的特產(chǎn)只有“錢”這一項。
偏偏“錢”不宜攜帶,景德平錢每一千枚重六斤。
“腰纏萬貫”是什么概念?
六萬斤!
鐵錢更重,萬緡八萬斤左右。
而且,各地錢制不一,即便千辛萬苦把錢運出去,人工之外,仍然面臨最少一層兌換手續(xù)。
商賈被迫以絹帛、金銀等單價較為貴重的物品輸出,不僅得面對另一層商稅、關(guān)卡盤剝,還是得為轉(zhuǎn)般、損耗而苦惱。
種種難題,因錢券迎刃而解。
商賈揣錢券在懷,便能輕裝上陣。
“錢券”的對標(biāo)物從來就不是“貨幣”,而是“轉(zhuǎn)般”、“折損”。
……
為了洗去錢券溢價為自身價值的嫌疑,劉緯不惜從頭說起,也是在為各地轉(zhuǎn)運司設(shè)立錢庫打伏筆。
終宋一朝,路、府、州、縣少有錢糧庫存,哪怕輸京運力上限,也得堆在真揚楚泗四州的轉(zhuǎn)般倉。
每有賑濟,詔敕先出,再經(jīng)四地轉(zhuǎn)般倉下發(fā)。
對趙恒而言,在江南、兩浙分別設(shè)立一座存量高達五十萬緡的錢庫,不異于天方夜譚,這不是鼓勵人造反嗎?若非尚在懵懂期的趙全益進西廡旁聽,他已經(jīng)發(fā)作了。
劉緯斟字酌句:“四千萬緡錢券入市流通,金銀或許還能當(dāng)錢用,銅錢、鐵錢會在十年之內(nèi)退出流通,最多用于市井買賣。”
趙恒一陣頭大:“四千萬緡錢券入市流通,溢價還在?會不會生亂?”
“古來圣賢皆言:農(nóng)桑貢賦,王道之本。管榷雜稅,王道之末。善為國者,重其本而輕其末,不善為國者,則重其末而輕其本。”劉緯道,“臣以為,此言不妥?!?p> “農(nóng)桑既為國家根本,理應(yīng)舉重若輕,不倚不靠,何以歷代君臣皆仰之?
今我皇宋農(nóng)桑所課占歲入六成以上,而山澤、關(guān)市之利已近歲入四成,遠勝前代。
假使來年,農(nóng)桑所課占歲入兩成,山澤、關(guān)市之利占歲入八成,農(nóng)桑安居樂業(yè),商賈販賣四海,別說四千萬緡,就是四千萬萬緡也不在話下?!?p> 趙恒怒目:“金、銀、銅、鐵、錫、茶、鹽、香、礬坑總有窮盡時,管榷征算、斥賣百貨之利過急則商賈不通,何來四千萬萬緡?”
劉緯道:“古人取土制瓷,貿(mào)易萬物而回。我皇宋以綾紙作券,償萬物之所直,為何不能貿(mào)易萬物而回?”
趙恒道:“瓷器用賞皆可,而錢券無?!?p> 劉緯道:“臣以為,錢券會比我中國瓷器更受歡迎,南洋、西域、西洋之地蕃國上百,彼此貿(mào)易,以物易物,不便不公之處,數(shù)之不盡,若以我皇宋錢券為憑,童叟無欺,正中下懷?!?p> 趙恒一臉的不以為然。圣旨都出不了境,遑論一紙空文?
劉緯也在思考如何才能說的更透徹,遂舉實證:“本朝不禁蕃商隨舶貿(mào)易,倘若其攜錢券順道前來,必是受于我中國海商,禮尚往來,有何不可?臣所言,其實是四海民心所在,泉州海商此前赴東瀛貿(mào)易,時常因東瀛商賈無物償其直而苦惱,賒欠時有發(fā)生,多在三年之后了清?!?p> 趙恒氣極反笑:“朕難道要在泉州市舶司設(shè)座錢庫?供四夷兌我中國之銅出境?”
劉緯道:“敢問陛下,錢券抵銅以直,銅與我中國還有什么用處?習(xí)南洋、西洋、高麗、契丹以銅為器皿之奢侈?我中國錢法早就混亂不堪,大小、輕重、銅量莫衷一是,條例雖嚴(yán),犯者卻眾,私錢何止億萬?可有鑄錢者伏法?”
趙恒道:“銅乃國器,豈能說棄就棄?任商賈兌賣,契丹歲賜,諸蕃賞賜,如何為之?”
“詔諸蕃來貢。”劉緯信誓旦旦,“四海貿(mào)易皆以我錢券為之,何止萬帆供陛下驅(qū)使?誰敢不朝?不貢者!討之!”
“??!”七歲的趙受益很不習(xí)慣這種血淋淋的現(xiàn)實,情不自禁出聲。
“休得胡言!”趙恒惱羞成怒。
“升王殿下日后若為相,是臣失言。升王殿下日后若為上,是臣知無不言?!眲⒕暽钜緟s不認錯。
“好好休息三日,送全益回宮吧。”趙恒愣了愣,輕輕放過。
“臣想請升王殿下去家里坐坐?!眲⒕暢涠宦?,沖趙受益作揖,“不知臣能否有這份榮幸?”
趙受益噌的一下蹦了起來,手足無措道:“劉學(xué)士言……”
趙恒咬牙切齒:“還不快滾!”
是“臣”,而非“下官”,也是在請立太子。
趙受益依依不舍的看著殿門關(guān)上。
趙恒換上一副慈祥面孔:“想去?”
趙受益搖搖頭:“于禮不合,孩兒不想,不能讓全益也來資善堂讀書嗎?”
趙恒笑了:“你什么時候能教全益讀書,全益什么時候進資善堂?!?p> ……
殿外,西廊下。
周懷政、楊懷玉齊齊抱拳道:“劉學(xué)士一路辛苦?!?p> 劉緯輕揖而過:“兩位中使辛苦?!?p> 盧守勛在前方等著,毫不避諱的有說有笑遠去。
楊懷玉羨慕不已:“將近兩個時辰,鐵定入中書?!?p> 周懷政輕嘆:“在東南沿海刮了三年地皮,人人感恩戴德,嘖嘖。”
楊懷玉冷笑:“看他劉美、錢惟演怎么收場?!?p> ……
盧守勛謹(jǐn)守中立,反而得到皇后劉氏敬重,更像臣子,而非奴婢,如今已是能與張景宗并肩的存在,本想與劉緯長談,卻被劉緯拉著往慈恩寺去。
“嘉瑞覺得那位身體怎么樣?”
“體寬氣濁,說多少年了?游泳傷不著圣體,得盡快減下來?!?p> “唉,敢勸,也要他肯聽?!?p> “我來試試……你不覺得你在御藥院呆的時間太長?”
“辭過幾次,恩賞太厚,不敢再辭?!?p> “想不想出使契丹?”
盧守勛差點墜馬,驚得一路無話。
施護如今已退隱,常年纏綿病榻,全靠慈恩院吊命,也算是種瓜得瓜。
劉緯相當(dāng)欣慰,揪著惟凈敲定劉慈、李芷的婚事。
天禧二年,二月十一日。
劉緯獻“平夏書”,洋洋灑灑十四萬字,涉及政治、經(jīng)濟、軍事、民生、役夫、補給、轉(zhuǎn)運、戰(zhàn)前、戰(zhàn)后、安撫、分化、預(yù)算等方方面面。
第一次系統(tǒng)、細致而又全面的陳述平夏方略,集當(dāng)世悔悟、后世總結(jié)于一書,仿佛站在歷史最高點審視歷史,觀點新穎,論點詳實。
趙恒像是在看《唐書》、《五代史》,生出滿腔意氣,那是一股運籌帷幄之中、決戰(zhàn)千里之外的豪情。
二月十四日,他開始頻頻召見王旦、向敏中、萬欽若、馬知節(jié)、李士衡等人,逐段逐段、掐頭掐尾的垂詢,但那無處不在的金戈鐵馬之氣卻令人時時刻刻警醒。
“用兵”一說,甚囂塵上。
天禧二年,二月二十七日。
劉緯加給事中、拜參知政事、出知武州、兼河北河?xùn)|緣邊安撫使,時年二十四。
次日,王旦、向敏中以疾甚,堅求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