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湖心殺手
話分兩頭,再說另一頭。當(dāng)日午后,三里園的二樓雅間里大擺酒宴,座上只有兩個年輕人。東首那個身穿名貴錦緞,綰著冠發(fā),圓臉三角眼,開口言語時帶鼻音。這正是龍鳳珠寶樓少主岳書華。西面那個束起頭發(fā),模樣十分精神,嘴唇偏歪,笑起來有些痞態(tài)。這是五品著作郎鐘靐之子鐘稷郴。
他們二人偶然聽到最近城里的殺人事件,故而在此一聚。岳書華默默開口:“表哥,你可聽說了,善汝兄也死了……”鐘稷郴夾菜吃了一口,淡淡回應(yīng):“不就是遭人綁架被活活燒死么,如今這陳留縣還有誰人不知?”岳書華惴惴不安道:“你說會不會是那件事……”
誰知話還未說完,那鐘稷郴便十分不悅:“你胡思亂想什么呢,他的死跟咱們有甚干系!”岳書華擔(dān)心道:“可這次死的人還有曹燁霖、高濮他們兩個,應(yīng)該不會這般湊巧罷?”鐘稷郴道:“你這話是甚意思?接下來該輪著咱們了?”岳書華道:“表哥,那件事可是咱們一起做的……”
鐘稷郴重重放下手中酒杯,怒道:“放你娘的狗屁!咱什么都沒干,你這會兒舊事重提到底幾個意思?”岳書華無端受斥,訕訕的喝下一口酒,搖頭道:“我沒那個意思,只不過想告訴你,咱們或許會有危險……”鐘稷郴笑著擺擺手:“定是你想多啦。他們死了,準(zhǔn)是得罪了人,咱們又沒得罪人,怕甚!”
岳書華擦了擦汗,點頭道:“是是是。”旋即又說:“我聽說他們都是在青樓附近遇害的,你說會不會是那個魏無忌干的?”鐘稷郴狐疑道:“魏無忌?他跟他們有仇么?”岳書華奇道:“這你都不知道?曹燁霖跟他打過一架,高濮、孫善汝都在場?!辩婐⒊缓攘艘豢诰?,說道:“那便是了。準(zhǔn)是那個魏無忌在報復(fù),指使手下干的?!?p> 岳書華弱弱問道:“那我們會不會也很危險?”鐘稷郴道:“他們仇人間死磕,跟咱們有甚干系?又不是咱們跟魏無忌有仇?!痹罆A道:“可這萬一要不是魏無忌,那當(dāng)如何?”鐘稷郴登時不愉道:“又來了不是,你又跟我提那摞事。今兒我便告訴你,那摞事已經(jīng)無人知曉,你還要反復(fù)說個不停,唯恐別人不知道?”
岳書華盯著同伴說:“表哥,你別誤會,我只是想提醒你。如若不是魏無忌愛作祟,那咱倆可就真懸了?!辩婐⒊徊唤獾溃骸霸趺床皇俏簾o忌?好好好,你非得說那件事,那咱們就來說說。那件事至今還有誰知道?可不就咱們幾個?連縣衙仵作都勘驗無誤,那別人又怎會知道?”
岳書華明知如此,可仍有余悸道:“是啊,這件事可算是萬無一失了,可我近些天總是提心吊膽,還是小心些罷?!?p> 鐘稷郴道:“你既這般說,那青樓咱們便先不去了。就像你說的,這要是步了他們后塵,那可真劃不來。”岳書華道:“我聽說他們都是深夜被殺,而且死得極慘,有些被分尸,有些被燒死,有些被活活打死,到現(xiàn)在縣衙都不知道對方一共來了多少人。”
鐘稷郴聽完也發(fā)怵,忍不住道:“看來今后咱們半夜最好不要出門,今晚你來我家如何?”
岳書華道:“去你家耍?”鐘稷郴極力拉攏:“咋的,你還不樂意了,不都是耍耍嘛!”岳書華道:“不是,我是不敢深夜再從你趕回去?!辩婐⒊恍Φ溃骸澳悄愀纱嘣谖壹疫^夜,你又不是外人?!痹罆A道:“成!表哥,我聽你的。不過你最好多安排些人手,我怕萬一……”
鐘稷郴搖頭道:“沒有萬一,那可是我家!誰敢闖進來?”岳書華道:“還是穩(wěn)妥點好?!辩婐⒊徊挥赊揶淼溃骸熬湍隳悄懶〉臉?,當(dāng)初真不該把你拉進來耍,你看你都嚇成什么樣了?!?p> 岳書華訕笑道:“表哥,你就別取笑我了。我沒事,我真的沒事?!辩婐⒊坏溃骸暗玫玫?,咱們現(xiàn)在吃了這頓飯就去我家罷?!痹罆A點點頭。鐘稷郴舉杯道:“來,干一杯!”岳書華一杯酒下肚,仍是愁容滿面。怎奈鐘稷郴累次勸說,這二人不自覺喝下兩壇竹葉青,醉醺醺的攙扶著酒樓,乘上一輛馬車緩緩駛回鐘家府邸。
剛至鐘府,那兩個年輕公子便已酩酊大醉,被下人抬進臥房,各自踏踏實實睡了一覺,醒來已近黃昏。那岳書華匆匆洗漱了,去向鐘家母舅請安。原來岳書華母姓鐘氏乃是鐘靐之嫡妹。鐘家也親岳家這根獨苗外甥,幾番寒暄,當(dāng)晚備下一桌體面的酒席,算是給親外甥接風(fēng)洗塵。這一桌全是自家人,彼此哥哥舅舅、弟弟妹妹叫得親熱。這家人整整齊齊吃著山珍海味聊家常。
岳書華是客,經(jīng)不住勸,自然要隨母舅喝點小酒。桌上珍饈美味輪番呈上,直至大圓桌放不下,最后是上一道新菜撤一道剩菜,估計也有百二十個菜,這頓酒宴足有一個多時辰方歇。鐘稷郴拉著表弟向父母告退。這時候,門廊都點了燈。那岳書華醉意闌珊,問道:“表哥,你這是要帶我去哪?”鐘稷郴攙著他,笑笑道:“帶你去個好地方?!?p> 今晚月色依然皎潔動人。這天空現(xiàn)出幾瓣白云,所幸沒能遮住亮澤。那白光落滿整個別院,宛若一盞明燈給人照路。這二人顫顫巍巍的出了庭院后門,那竟是另一番天地。右邊種滿各類花木,左邊是小亭子,當(dāng)中鋪有一條石階。
對面是一個大青湖,湖邊泊著幾只小船。這后花園岳書華已來過不知多少回,甚是不解道:“這后花園有甚好玩?”鐘稷郴道:“你聽,我這后花園里可不比以往,如今有了一群能歌善舞的歌女!”二人屏息靜聽,驀然隱隱傳來絲竹鼓樂之聲,極其美妙動聽。
岳書華四處瞅瞅,醉意朦朧道:“歌女?在哪呢?在哪呢?這也沒有啊……”鐘稷郴笑了,旋即手指眼前大青湖上的樓房,說道:“人就在那里!”岳書華道:“湖中央?你家春滿水榭?真的假的?”
鐘稷郴道:“我騙你作甚。這些美人可是我去年親自物色來的。不僅個個長得貌美如花,我還花了重金聘請樂師精心調(diào)教?!痹罆A道:“呵呵,表哥,你還是一點都沒變,一直喜愛歌姬。”鐘稷郴擺手道:“先不說了,咱們還是趕緊上船罷……鐘伯!”
這岸上結(jié)著一座草廬。只有一個在鐘府生活了二三十年的老船夫,排資論輩也是鐘紀(jì)沉叔伯,見了鐘公子便低頭稱呼一聲:“少爺好!”鐘稷郴道:“鐘伯,你送我們兩個去春滿水榭。”鐘伯彎腰解下纜繩,抬手示意鐘少爺他們二人上去。隨后他自己便坐在船尾用木槳開始劃了起來。
鐘少爺、岳書華一上船就在談天。誰知這個鐘伯今兒狀態(tài)似乎不大對,那船一直左右打擺,以致兩個年輕公子跟著搖晃。鐘稷郴忍不住開口:“鐘伯,你是不是得換新槳了?”鐘伯用沙啞口吻:“少爺,這木漿有些壞了,你們都坐穩(wěn)了!”當(dāng)下用力劃拉幾番,那船終于步入正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某白呷ァ?p> 夜深了,弦月有缺,但卻明艷。只見那月華逝水,傾灑大青湖上,鋪成滿地白銀。一片明亮湖水,隨小船前行泛起粼粼波紋。俄頃,小船漸駛?cè)牒模鋈缓嫫鹆艘粚颖§F,一切仿佛都在夢境里頭,這真是:
“夜墜虞淵云影開,夜空有意飄浮埃。
夜上宮樓邀清月,夜來乘興照高臺。
夜將不知何時旦,夜催公孫烏發(fā)白。
夜方酩酊還似夢,夜闌蘇幕遮粉黛。
夜半簫聲客在船,夜游春湖青山外?!?p> 小船上有一個生了火的爐子正煮著清茶,那兩個年輕公子坐在船舷上對月品茗,趁著這一分月景開始暢聊各地人土風(fēng)情,哪里有美味佳肴,哪的姑娘長得水靈身材好。那鐘伯好像真的病了,在船尾不間斷的咳嗽。鐘稷郴問:“鐘伯,你是病了么?”那鐘伯答:“少爺,我不礙事,咳咳咳……”鐘稷郴道:“這么晚了還勞你麻煩,你趕明兒去看個大夫?!辩姴B道三個“好”。
三盞茶的工夫,小船便靠上湖心島嶼。鐘伯扶這兩個公子下船后,自回船上去了。那鐘稷郴一即著陸便快步在前,一面招呼:“表弟,走走走,表哥我?guī)闳ヒ娮R見識我家歌姬!”岳書華自后勸誡:“表哥,你走慢一些,當(dāng)心地上的石頭!”鐘稷郴道:“無妨無妨,這里我每天要來,再熟悉不過了?!?p> 這湖心島嶼四處都種桃樹,枝干扶疏。這時節(jié),花卉吐妍,花瓣豐腴美艷,在月色底下散發(fā)馥郁芬芳。鐘稷郴、岳書華兩位年輕公子穿過這一叢樹林,假山后面便是春滿水榭。鐘公子推門而入,里內(nèi)是豪華大廳。左右擺著二十四幅舞女屏風(fēng),滿室布滿青色帷幄。六個女子在彩排歌舞,有一人吹簫,一人撫琴。那領(lǐng)舞之女堪堪二十出頭,其余皆是豆蔻年華。姑娘們生得俏麗無比,莫若春花蓓蕾綻開,盡都纖腰扭動,玉手揮舞,那長裙衣袖徹底散開,只見一條條綢帶如風(fēng)擺柳般婀娜多姿,一個個好似凌波仙子充滿了仙氣。
岳書華也曾見過這種場面,但如今有些醉意,見這些女子仿佛天女下凡來,頓時心癢難搔,**畢露,雙目直勾勾盯著歌女們那些隱私部位,隱約間他幻想眼前眾女子都不曾穿衣,一副副雪白胴體在面前晃蕩引誘。
這些優(yōu)伶,平日里憑鐘少爺享用取樂,他心知表弟岳書華這人別無喜好。鐘稷郴身為長兄,自要盛情款待一番,這時笑問:“表弟,你覺得如何?”岳書華暗暗擦口水,連聲說道:“好得很!妙得很!我喜歡,我喜歡……”鐘稷郴便道:“表弟,你難得來一趟,咱們今晚可得玩得盡興才好?!碑?dāng)下領(lǐng)人上座。
鐘稷郴拍了拍手,立馬招來三四個小丫鬟,端著清酒、果盤上前。那岳書華將那紅衣丫鬟一把抱入懷中,正待敞開了上下其手,當(dāng)場引來鐘稷郴的揶揄聲:“表弟,你平時就是這般迫不及待?你不妨先來瞧瞧少爺我排演的脫衣舞……”
誰知那岳書華正摟著小丫鬟親嘴,哪有工夫理會,不多時便勾起心中的男歡女愛。那鐘稷郴望見,難免受刺激,當(dāng)即發(fā)出變態(tài)般的淫笑。爾后,兩個年輕公子漸漸情迷意亂,不自覺連褲子都脫了,正欲施展下盤功夫,突然傳來篤篤篤的敲門聲。
鐘稷郴沒好氣道:“誰啊!這三更半夜來掃本少爺?shù)难排d!”岳書華起身道:“表哥,要不我去瞧瞧?”鐘稷郴道:“還是我去罷?!碑?dāng)即悻悻然穿回衣褲,親自去開門。
鐘稷郴見是鐘伯,不由訝異:“鐘伯,你怎么來了?”正欲上前,還是岳書華率先覺察到一絲不對勁,急忙拉住表兄。這二人盯住眼前人,那鐘伯垂著腦袋直愣愣立在門口一語不發(fā),如同睡著。鐘稷郴嘗試著呼喚:“鐘伯,你咋的了?你咋不說話?”
陡然間,那鐘伯抬起頭來,只見那臉上戴著一張鬼面具。鐘稷郴、岳書華二人乍見這一幕,俱被嚇退。鐘稷郴不禁埋怨道:“鐘伯,你戴這勞什子作甚!三更半夜怪嚇人的,你趕緊摘了罷!”
那鐘伯腳步驟動,仿佛鬼魅般瞬移至鐘稷郴面前。但聽得唰然一聲,手上刀鞘之中立時閃出一條如雪刀光,寒芒直刺人眼。那鐘稷郴根本不及呼喊,項上這顆人頭直接墜落地上,只見那鮮血如泉,從脖頸斷口處噴灑出來!
岳書華見這一幕,先是愣了愣,旋即失心瘋也似發(fā)著慘叫:“??!”當(dāng)即拔腿就往里逃。他是一面狂奔,一面慘嚎,當(dāng)真是嚇壞了。須臾間,一班守夜家丁出現(xiàn):“怎么了,這是?那里出了啥子情況?”有人大老遠看到岳書華在前方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死人啦!殺人啦!救命啊……”
眾家丁紛紛持械趕來,問道:“咋的啦?咋的啦?你這是咋的啦!”岳書華只顧大叫:“殺人啦!殺……殺人啦!”最后還是教人給抱住了,并教他冷靜下來。有人問他:“是誰殺了人?”岳書華答:“是鐘伯!鐘伯殺人啦!”
所有家丁意似不信,直至在春滿水榭門口目睹了死者鐘稷郴,這才堅信不疑。隨后眾家丁四散開來去擒拿鐘伯,可鐘伯的船早已尋不見。緊接著在這一更左右,鐘府開始人聲沸騰,有哭喊聲,有鑼鼓敲打聲,更有到處都是舉著火把的家奴兵丁。一時間整個鐘府火焰張?zhí)?、嘈雜喧囂,真是比過年還熱鬧。
沒多久,有人在草廬抓著了那個鐘伯,當(dāng)時這個老頭躺在地上讓人叫喚老半天都沒醒過來。還是鐘靐一勺冷水澆下去,這才將鐘伯弄醒了。這老頭醒來一口咬定,是有人從背后偷襲了他,被一記悶棍打翻。這鐘府出了此等重大命案,沒多久便驚動了縣衙官差,領(lǐng)頭者正是判佐狄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