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余里長途,一路風雪,任輕羽一張小臉煞白。
她的海雕,也瘦得只剩皮包骨頭,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們借宿的是西伊州一處西胡族人的村落,村民猜測這從天而降的兩人一定是西隆山的修行高人,對他們倒是十分恭敬。
他們借住的院子,算是村中的富戶,女主人見她可憐的小模樣很是心疼,親自下廚為她煮了粥,還有熱乎乎的卷餅。
等她將飯食都端出來,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姑娘已經(jīng)恢復了神采,小臉蛋白里透紅,明眸流盼,唇若丹霞,氣色大好。
等到齊墨云趕回來,任輕羽已經(jīng)用過了飯食,在院子里喂那只海雕。
女主人忍不住對他說道:“你女人瞧著嬌弱,身子骨其實挺結(jié)實,果然是修行的仙子?!?p> 齊墨云點點頭,你女人,這說法聽著新鮮,又讓人心中格外舒坦。
“她還給你留了飯食,還熱乎著?!蹦桥擞终f道。
齊墨云低聲道謝,卻轉(zhuǎn)頭吩咐任輕羽:“一會咱們就出發(fā)。”
他神色有些嚴肅,任輕羽輕輕點頭,摸著海雕的頭,以示撫慰。
女主人知道他們是要趕赴鷹落川戰(zhàn)場,領(lǐng)著六歲的小兒子出來道別:“我家二郎點征入役,至今無有消息,大郎身有腿疾,還是被征入糧隊,去了西壘州?!?p> 她面露苦笑,又搖頭:“早上打發(fā)我男人去集鎮(zhèn),本想給兩位再備些吃食的,沒想到你們這般急著趕路?!?p> 西伊州是魏國西道行臺的膏腴之地,出產(chǎn)頗豐,但是這么折騰下來,不鬧糧荒才叫奇怪。
齊墨云心情沉重地點頭:“不能教你們這般破費,咱們這就告辭了?!?p> 大地一片潔白,遠處的萬里白山,山如其名,從空中眺望,仿佛一串串白色的饅頭。
西壘州便坐落于萬里白山山腳,但是齊墨云并未直接入城,而是領(lǐng)著任輕羽,折向西北面的鷹落川。
鷹落川位于西壘州北面二百余里的鷹落草原,寒冬臘月,河面早已結(jié)冰。西魏西疆道行軍副總管葛洛尼哈所率領(lǐng)的五萬余部眾,便在鷹落川南面扎營筑壘,以待蠻敵。
遠遠瞧見魏軍營壘,齊墨云面沉似鐵,十分惱怒。
兩人落于轅門之外,齊墨云拍了拍飛廉的腦袋,以示道謝。那只神獸便張開翅膀,向東飛走了。
門前當值的軍士上來盤問之后,立即飛報中軍帥帳。
任輕羽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西胡裝束,在雪地里跺著腳。她那只海雕,在寒風中瑟縮著頭,微微顫抖。
齊墨云耐住性子,將隨身包裹丟在雪地里,負手立于轅門之外,默默思量。
不一會,葛洛尼哈與一位盛裝女子聯(lián)袂趕來,向齊墨云抱拳行禮:“不意齊門主親來大營,有失遠迎,還請恕罪?!?p> 與六年相比,葛洛尼哈相貌變化不大,依舊是古銅色的面龐,壯實的身軀,頂盔摜甲,步伐沉穩(wěn)有力。
那盛裝女子瞧來不過桃李年華,手捏麈尾,穿一身石青色裙衫,窈窕端麗,于這冰天雪地之中,愈顯中土女子之溫婉。
她瞧著齊墨云身后的任輕羽,一身橘色赤花的胡服,玄色胡履,戴一頂胡族花帽,蒙著面紗,只露出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心下微微一怔,停下了腳步。
任輕羽心知此女便是昊天門副門主洛翩然,于是向她輕輕點頭,默默行禮。
齊墨云開口就沒給葛洛尼哈留半分情面:“本座素來以為你足智多謀,沉穩(wěn)干練,堪為一代名將,如何卻將大營就設(shè)在這里!無險可恃,一望四野,距西壘州城不過二百余里,你是生怕蠻兵來攻,自己跑不掉么!”
葛洛尼哈面露苦笑,沒有辯駁,洛翩然忙道:“這里不是說話處,還請門主先去帥帳?!?p> 他們步入大營,來到中軍帥帳,任輕羽解開面紗,露出那張線條柔和的小臉,和精致的五官,低聲對洛翩然說道:“奴婢南楚任輕羽,見過洛姊姊?!?p> 洛翩然連聲嘖嘖:“真是好看,怪不得門主久留南楚,舍不得回來呢?!?p> 她分神聽見葛洛尼哈說道:“卑職如今為一方節(jié)帥,皆因門主舉薦,至尊信重,敢不效死奉命?只是——”
洛翩然打斷他,急急說道:“義川王如今雖不能掌兵,畢竟仍是西疆行臺首官。他生恐大軍北出鷹落川,不能及時回援西壘州,是以嚴令兵馬,不得越河一步?!?p> “此地無險可依,蠻兵一旦大舉而來,如何遮攔得???”齊墨云氣得冷笑一聲,“只怕咱們前腳退至西壘州,恩達西帕后腳就跟了過來。西壘州一旦失守,這萬里西疆,往后再要奪回,沒有個百年工夫,那是想也不用想?!?p> 肉食者鄙,這等蠢人,什么樣的蠢事都干得出來。
他示意任輕羽解開包袱,取出天和帝手詔交與葛洛尼哈,沉聲吩咐:“齊某奉至尊詔敕,總攬西疆軍務民政,臨機獨斷,葛洛將軍,速速召集眾位師將,帳前聽令?!?p> 葛洛尼哈瞧過詔令,心中一直緊繃著的弦放松下來:“是,卑職這就遣人傳召,如今臘月,不利大軍行進,料想蠻兵也不會猝然南下,咱們還有時機?!?p> 師將周元鎮(zhèn)、李實忠、都羅元泰、段忠陽、丘林峻等,連同徐自吟、陸琨等人,都趕來帥帳,拜見齊墨云。
這時齊墨云已經(jīng)與葛洛尼哈計議停當,便差遣諸將,速速拔營,涉過鷹落川,北進至車嶺西麓之黑水河、白葉河畔,以昔年軍塞舊堡為依憑,重新筑壘。
都羅元泰、段忠陽等人,當年曾與齊墨云一道并肩作戰(zhàn),如今他又有皇帝手詔,自然欣喜應命。惟有老將李實忠,擔憂說道:“如今冬雪,兩軍對峙必定耗時許久,則馬瘦糧缺,士卒疲累,萬一義川王殿下拒發(fā)糧草,我?guī)煴財∫?。?p> “李師將率一旅部眾,留守本處營壘,以為后應?!饼R墨云說道,“本座親往西壘州走一趟便是。”
葛洛尼哈抱拳:“卑職這就挑選一隊人馬,護衛(wèi)大人過去。”
“不用,本座只帶任姑娘一人便好?!饼R墨云語氣從容平淡,將領(lǐng)們卻一個個背上微微冒汗。
“門主,不如你帶著百里霆一道去行臺?!甭弭嫒恍乃茧娹D(zhuǎn),“他是將門公子,百里老將軍為國捐軀,至尊也是甚為懊悔,對百里家的兩個兄弟,格外不同。有他跟隨,行事更便?!?p> “好?!?p> 百里繼順為掩護大軍后撤,戰(zhàn)死在谷州,天和帝對百里兄弟,皆有擢賞,以為彌補之意,大郎百里震跟隨薛元進一道返京,為御營軍旅將,而留在西疆的百里霆,也同樣擢升,擔任旅將職務。
百里霆受命隨行,二話不說,挑選了一伙騎兵,各自上馬。任輕羽還想乘坐自己那只海雕,洛翩然笑瞇瞇瞅著她:“瞧瞧你這只雕兒,哪里還飛得起來,這回你也騎馬罷?!?p> 她又故作哀怨地瞥一眼齊墨云:“門主預備娶的正室夫人,竟然這般好看,冠絕群芳,還有天元境的本事。賤妾一直有自薦枕席之想,如今倒有些說不出口了?!?p> 任輕羽倒吸一口涼氣,轉(zhuǎn)頭注視齊墨云,眼神詢問:西魏女子,一個個都是這般說話葷素不忌的么?
齊墨云騎一匹黑馬,捏著眉心:“大敵當前,洛副門主還是不要說這些玩笑話?!?p> 洛翩然卻咯咯直笑:“門主既來,怕他怎地,管教這些蠻兵,有來無回。”
齊墨云不再理會她,第一個打馬向前,奔入茫茫雪地之中。
百里霆騎的是一匹異虎,跟在齊墨云身旁,一路向他詳細稟報了此前西盧州與玄池兩處戰(zhàn)事情形。
天和帝貿(mào)然出兵進犯燕國,谷州大敗,折損精銳,朝廷不得不急調(diào)西疆兵馬東赴京師。
薛元進帶走了近兩萬人馬,喬宗海也被召入西京,右遷兵部侍郎,接任的義川王西門琤并沒有立即著手征點新卒。
直至西薩蠻兵入寇,他才慌亂募集健男,倉促擴編部伍。
結(jié)果是魏軍連折兩陣,幸虧葛洛尼哈臨敵未亂,才沒有遭致大敗。
尤其是,恩達西帕帳下有兩員七階高手,而西疆魏軍僅有的天元境大能薛元進卻已經(jīng)調(diào)離,兩軍戰(zhàn)力對比懸殊,愈顯葛洛尼哈統(tǒng)兵作戰(zhàn)之才。
西門琤如驚弓之鳥,一路逃回西壘州。他雖被朝廷奪了兵權(quán),仍然蠻橫下令,不許葛洛尼哈率軍北出鷹落川,一心只想守住行臺首府。
未戰(zhàn)輕敵,落敗喪膽,這位親王已經(jīng)將皇家的顏面,丟了個一干二凈。
隊伍夜間宿于百姓村寨,翌日繼續(xù)行路,于正午之時,抵達西壘州城。
西壘州城墻方長十六里,已經(jīng)是西疆最大的一座城市,城中官衙、寺廟、集市俱全,商旅津要,甚為繁華。
他們?nèi)氤侵畷r,齊墨云瞧見民宅官署,屋頂都被白雪覆蓋,街道之上,幾無行人,只有一批批軍士,來往巡視。
整座城池籠罩著壓抑倉皇的氣息。
齊墨云按捺住心中火氣,打馬直奔行臺衙署。
門前軍士上前攔阻,被百里霆一鞭子抽翻,齊墨云也不理會,穿過儀門、大堂,直至議事廳。
空無一人。
護衛(wèi)衙署的旅將叱羅進匆匆趕來,卻被任輕羽一支羽箭,凍成一座冰雕。緊跟過來的百里霆厲聲喝道:“此是朝廷新署之宣慰相公,爾等不許妄動,靜候吩咐!”
跟在叱羅進身后的軍士們面面相覷,瞧瞧僵立不能動彈的主將,當真都立定不動。
齊墨云便徑往后院正廳而去。
遠遠便聽見絲竹樂聲,他冷笑一聲:“禍在眼前,猶自醉生夢死?!?p> 候在門前的兩個軍士正要上前喝問,齊墨云以掌為劍,劈向房門。
轟然聲響,正廳大門被劈得片片碎裂,四散開來。
那兩個軍士嚇得目瞪口呆,不敢動彈。
屋內(nèi)傳出驚惶詢問:“怎么回事,蠻兵殺入城了么,為何不見稟報?!”
齊墨云從泥塑木雕般的兩個軍士身旁穿過,徑入正廳。
但見陳設(shè)富麗,幾個跟隨西門琤從京城來此的金吾侍衛(wèi),都沒有穿甲,手握刀柄,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身瞅著他,卻沒有一個上前攔問。
坐在上首的那個男子,年紀比天和帝大著四五歲,白色王袍,簪纓幞頭,手里還捏著酒盅,只是酒水灑得滿桌都是,他卻渾然不覺,只哆嗦著嘴唇,瞧著齊墨云說不出話來。
桌案之前,幾個衣著清涼的舞姬,蹲在地上抱作一團,瑟瑟發(fā)抖。
舞姬那雪白的腰肢,灼人眼神。跟著進來的任輕羽掃一眼這幾個少女,微微蹙眉,輕嘆口氣。
所謂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一個身穿五品緋袍的文官,壯膽喝問道:“爾等是何人,如此大膽,打壞房門,擅闖軍機要地?”
齊墨云嗤笑一聲,晃一晃手中詔書:“教這幾個女子都出去,有詔敕?!?p> 那文官立即噤聲,眼見齊墨云手中卷軸指向自己,又連忙上前,恭敬接過,轉(zhuǎn)交與西門琤。
檢校中書令,西疆行營招討宣慰大使,行臺文武諸官,俱聽處斷。
瞧見詔書上這句話,西門琤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恢復了矜持模樣,打量著齊墨云:“齊,齊門主,你乃是南楚人氏,卻來做我大魏國之相臣,懸行營帥印。這道詔書,來得未免有些奇怪啊?!?p> 齊墨云淡淡掃他一眼:“你要抗旨?”
這人仗勢欺凌,竟比自己還要蠻橫,西門琤一口氣被噎在喉嚨,心下極度不快,正要抗聲辯解,齊墨云隔著數(shù)丈,抬手下壓。
西門琤只覺一股洪荒之力從頭頂壓下,噗通一聲跪倒,腦袋仿佛被人摁住一般,砰地磕了一個響頭。
齊墨云微微一笑:“不錯,原來義川王還知道,識時務者為俊杰?!?p> 西門琤惱怒開口:“本王——”
話音未落,齊墨云輕輕拂袖,西門琤倒飛出去,撞在桌案之上,杯盤碗碟,跌落下來,乒乒乓乓,碎了一地。
那幾個金吾侍衛(wèi),面如土色,咽著唾沫,悄悄后退。
齊墨云冷冷瞧著西門琤:“殿下還想說甚么?”
“孤,下官謹奉至尊詔敕,不敢違忤!”西門琤張口叫道,“招討相公只管吩咐,下官絕無二話。”
齊墨云掃一眼那個先前問話的文官,這人乃是行臺司馬,面對齊墨云凌厲眼神,慌忙低下頭:“卑職陳文度,唯,唯明公馬首是瞻。”
一個金吾衛(wèi)士很是機靈,快步上前,從西門琤手里摘出那份詔書,雙手恭敬捧還齊墨云。
“嗯,”齊墨云斜眼覷著西門琤,“本帥無有甚么吩咐,此處用不著義川王了,你馬上交出印信,今日便收拾行裝,帶著這幾個衛(wèi)士,回西伊州去住著。西疆軍務民政,這些時日,都不用殿下理會。”
他又譏諷一句:“殿下只管寬心,有本座在此,西伊州必定平安無事,想住多久都可。”
西門琤垂頭喪氣,只是他瞧著齊墨云便如閻羅王一般,哪敢違抗:“是,多謝招討相公體恤,下官這就交付印信,收拾行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