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樹很少做夢。
迷迷糊糊中,夏樹以為自己睡在馬車里,身邊還坐著一個看不清相貌的女人。女人輕輕撫著她的后背,嘴里哼唱起童謠,似乎是在哄她入睡。
“蘆葦高,蘆葦長,蘆葦笛聲多悠揚。牧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夏樹醒了,發(fā)現自己躺在陌生屋子的床上,立即像只兔子般警惕地坐起身。她快速檢視一番,自己身上衣物依舊完好,老夫人給的香囊也掛在腰間。她稍稍安心,認出屋子是二少爺他們昨晚睡的地方,不見有其他人。兩個女娃兒在窗外屋檐下唱著童謠劈柴。她們年紀還小,卻已經能熟練握住柴刀把劈柴。
日頭已經挪過正午,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忽然想到二少爺薛全,跳下床想出去找尋,但是雙腿依舊有些疲軟,差點踉蹌跪倒在地。
外邊有人聽見聲響,掀開屋里的簾子走進來。
是白先生。
“夏姑娘可是醒了?!彼焓窒敕鱿臉淦饋怼?p> 夏樹沒有搭理,自己撐著床邊站起身:“二少爺呢?”
“公子已經進山。”他收回手摸出扇子張開,輕輕搖了幾下,“囑托在下代為好好照顧夏姑娘?!?p> 夏樹想起早上的事情,不禁深深自責。竟然就這樣讓二少爺獨自出去,萬一出了什么事情怎么辦?
她決定立刻出發(fā)去找薛全。
“不用著急。”白先生微微笑道,遞過來變戲法一般拿出的幾枚棗子:“夏姑娘受了風寒身子虛,還是先吃些東西墊一墊?!?p> “多謝先生的關照?!毕臉鋱?zhí)意要離開,“二少爺要是有什么萬一——”
“山中無老虎,是故猴子才能稱大王。如今已是縱虎歸山,焉會有猴?”
他臉上顯出自信滿滿的笑容。夏樹如今也十分討厭這種仿佛什么都知道的表情,恨不得隨手抄起什么東西直接懟過去,但終究還是礙于禮數。
夏樹轉向白先生,輕輕問道:“先生,是又知道些什么?”
“姑娘以為,世間有妖怪嗎?”白先生反問。
“有也罷,沒也好?!毕臉涿榱怂麕籽郏灰詾槿坏溃骸爸挥邢壬投贍敃P心。”
“確實如此。”白先生嘆了口氣,終于收起手里的扇子:“所以在下想要知道,公子時常掛在嘴邊說什么十年前——”
“先生。”夏樹嚴肅打斷道:“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
白先生抬起頭,臉上滿是笑容。他的模樣原本就十分俊俏,笑起來以后的模樣更添幾分親近。
“趕緊出去尋二少爺吧?!?p> 夏樹絲毫不領情說道,掀開門簾想要出去。不想捕頭高旭一直候在外邊,攔住自己滿臉堆笑說:“姑娘,薛二少爺吩咐要咱們在這里陪著你。再說老捕頭跟著呢,我們人生地不熟,沒有向導也不認得路呀?!?p> 這話結結實實卡在夏樹心坎上。大山不比薛家莊和縣城,要是沒有熟悉的向導別說找人,恐怕自己也會在里邊迷路。
“姑娘要是硬要去找薛二少爺……”捕頭高旭又繼續(xù)說道:“要不就求著老捕頭的兒子給帶個路?”
夏樹連忙以手遮嘴,壓著想到那人模樣生出來的陣陣惡心。
“多謝捕頭的提醒。”
她側身讓過捕頭高旭,向門外邊的院子走。白禮和捕頭沒有阻攔,跟在自己身后一起離開。院子梨樹下坐著昨日同睡在廚房的女子,正在用手補筐子。兩個小女孩圍繞在她身旁哼唱童謠,瞧見夏樹走近,又立即蜷縮到女子身后,似乎依舊很怕生。
白先生看著她們露出笑容,變戲法般拿出幾只果子放在夏樹手里說:“小娃兒們向來不喜歡在下,這些就麻煩夏姑娘了?!?p> 說罷,他和高捕頭走向梨樹下的桌子,旁若無人開始喝酒談笑。兩個女孩慎慎探出腦袋,一直盯著夏樹手里的果子。
只不過是幾個從縣衙里拿的尋常果子而已。想到這里夏樹心腸一軟,對著女孩們說:“我先去給你們洗一下再吃?!?p> 她徑直走進廚房。不料這家的男人就站在里邊,嘴里依舊嚼著豆子,不斷發(fā)出咔嚓的聲響。
夏樹立即反身往門外退,可沒想到男人竟然會直接從后邊抓住她的手。她的心口一緊,使勁想把手拽開??赡腥藙糯螅磳⑺话牙M廚房的深處。
早先夏樹強壓在內心的恐懼如同決堤洪水般涌出來,男人卻忽然停下動作,抬頭看著廚房門外:“做什么?”
女人不知何時站在門前,手里抱著一個木框。
“做飯了?!彼诚蛲膺叺奈葑樱按竽锖澳氵M屋子去替她看著。”
兩個女孩也怯生生往里邊探頭。男人于是朝地上啐了口痰,松開夏樹往外走,臨出門前還不忘使勁把女人推倒在門板上。
等到男人身影完全消失,夏樹才終于強堵上心里驚恐的缺口。她站起身,捂住嘴努力不讓藏著的眼淚滾落下來。
“跟你們城里人待一塊兒去!”女人低聲說道,又伸手遞過來一塊手巾:“擦擦臉,都給哭成什么樣兒?!?p> 那是夏樹昨天晚上給她綁在手上療傷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洗過,看著就好像是新做的。
“謝謝?!?p> 她接過手巾拭去眼淚。果子掉在地上,皮上差不多全是骯灰。兩個女孩子正眼巴巴盯著果子,伸手想要去拿。
夏樹搖搖頭,起身攔了一下:“臟的,不能吃。”
她撿起果子,拿過水缸上的舀子盛出一瓢。雖然老太婆十分苛刻地警告過不許用水,但現在里邊都是二少爺薛全早上打來的。果子浸在水里很容易就洗凈污塵,夏樹又取過刀在砧板上切成小塊,擺進碗里遞給了兩個女孩說:“以后洗凈了才能吃。”
女人伸手準備接果子去喂給孩子。夏樹卻看著她的手,粗糙黝黑甚至還有些臟,便勸她先去取水洗洗干凈。
“沒啥兩樣?!?p> 女人揶揄道,拿過一塊自己吃下。夏樹搖搖頭笑了,拿水瓢取水先給兩個女孩洗了手,然后才端著瓢小心翼翼靠上前:“洗凈手吃東西不會得病?!?p> “城里人就是講究?!?p> 女人沒有再拒絕,把手直接浸沒在瓢里?;野档念伾_,清水漸濁。夏樹叫女人等等,倒去污水重新取了一些,讓她把手攤開慢慢沖洗。最后,她將手巾遞給女人,讓她慢慢擦了幾下手:“看,這不是干凈了許多?”
女人狐疑地將雙手在門口照進來的陽光下張開:“咋看著還是黑的呢?”
兩個女孩跟著過來,同樣攤開自己的手。女人瞧了一眼她們的手,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你們倒是白的?!?p> “是白的!”
女孩跟著笑出聲。女人于是側身看著夏樹,拉過她的手同樣攤開:“喲,快瞧瞧,這才是白的!好看!肯定是城里的小姐!”
“哪里的小姐呀,不過是薛府的丫頭罷了?!毕臉渑滤荒芾斫庥盅a充說:“也就是服侍別人干活的?!?p> “哦……俺們原來是一樣的呀?!?p> 聽到這話夏樹不禁愣了片刻,眨眨眼仔細打量了一番身邊的女人。她看著又瘦又小,臟兮兮的頭發(fā)粘在一起,身上穿的也是發(fā)黑的麻布粗服。夏樹雖不是插金戴銀、遍身綾羅,但上下收拾得十分體面。
她倆一樣?
夏樹沒再往下想,擠出笑容問道:“我名叫夏樹,夏天的夏,一棵樹兒的樹。你呢?”
“俺沒有什么名字?!迸藫]揮手,走到廚房灶臺旁:“都是隨便喊的?!?p> 夏樹看著女孩:“娃娃呢?”
“一個大的,一個小的?!?p> 當年是老夫人親自給夏樹起的名字,這女人和孩子卻連個正經的名字都沒有。她們這能是一樣的嗎?夏樹又是一陣心生憐憫,看著門外院子說:“這回有個教書的先生在這邊,可以讓他給起個名?!?p> 女人開始收拾廚房預備做飯:“不用了,沒啥兩樣的?!?p> “對了?!彼鋈晦D過頭看著夏樹,“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少爺,他們干嘛要進后山里去?”
“二少爺?”夏樹為難地笑了起來,“他呀,覺得這邊山里有妖怪,一定要親手抓出來?!?p> “哦……妖怪……”女人移開眼神瞥向外頭,“什么妖怪?會說話的狐貍嗎?”
夏樹不知為何想到了白先生,噗哧笑出了聲??刹幌脒@個時候男人突然闖進來,推開她直奔女人。
“野種!”男人抓住女人的頭發(fā)將她按在灶臺上:“哪來的膽子敢騙我!”
他好像一發(fā)狂的野狗,拿起搟面杖在女人身上使勁錘打。夏樹被這般可怕的模樣嚇懵,直至聽到兩個女孩的哭聲才回過神,起身擋在她們身前,然后緊咬嘴唇強壓下內心驚恐,喝止道:“住手!”
男人根本沒有聽,把女人從灶臺拽倒在地,抬腿又狠狠踢了幾腳。這里不是縣衙,更不是薛府,她說的話完全沒有用。
夏樹瞥見在手旁的水瓢,急中生智拿起來在缸里取了水,一把潑在男人的腦袋上。他緩緩轉過身,沾水的表情更是兇橫。
夏樹心里的恐懼不減反增,強打精神緊繃身子,盡力不讓對方察覺到自己在顫抖。不過男人并沒有什么行動,只是看向夏樹身后。
原來在廚房外面站著這家的老太婆。
“回屋里待著。”老太婆似乎已經見慣了這場面,輕描淡寫般說道。
男人的氣焰這才有所收斂。他從夏樹手里搶過水瓢在地上狠狠摔碎,又對著試圖起身的女人肚子踹了一腳:“再騙我,我弄只雞一樣弄死你!”
他得意洋洋罵道,又往地上吐了口痰才大搖大擺地離開。老太婆目送他離開,然后走到廚房門口,一眼就瞧見地上的水漬和已經碎成兩瓣的瓢。
“賠錢的東西!還想要弄壞多少個?”她板著臉又看向兩個躲在夏樹身后的女孩子斥道:“哭喪嗎!還沒死人呢!”
兩個女孩怯弱,不斷抽涕想要止住哭聲。夏樹蹲下抱住她們,回頭瞪著老太婆懟道:“這都是你家兒子剛才砸的?!?p> 老太婆令人厭惡的目光在夏樹身上掃過。
“哪個給你問話了?”惡毒仿佛從她臉上的皺紋里滿溢而出,“也是跟這沒規(guī)矩的賤骨頭一樣,少爹媽的管教!”
“也不知道什么東西才能管教出這般的無賴?!?p> 夏樹緊咬嘴唇撇下這句話,起身徑直走到女人身旁。她看著似乎傷到了內腹,手一直捂在肚子上,不時發(fā)出嗚咽聲。
“懶鬼,別裝死!”老太婆罵道:“起來生火做飯!”
“你兒子打傷人了!”夏樹憤憤不平地表示。
“不聽話就是活該挨打!”老太婆理所當然說道,從門外撿起一捆柴丟在女人面前:“等孩子醒了記得還要過來喂奶!趕緊的!”
夏樹真想上去扇她幾個耳光??蛇@里終究不是薛府,她不能在外面給主人家招風惹雨。
女人用手撐住灶臺艱難坐起身,將木柴放到一旁拆開。老太婆這才沒有繼續(xù)絮叨,轉身離開廚房。
“娘……”
兩個小女孩子立即跑到女人身旁低聲抽泣。女人抱住她們輕輕安撫:“沒什么,沒什么……”她愛憐地輕撫兩個女孩的頭發(fā),“幫娘把火生起來?!?p> 夏樹原本只是想跟女人套近關系,好有人能陪著一起進山找薛全??扇缃襁@般模樣,她覺得自己不論如何不能當作沒有看見。
“我來弄吧,你歇一歇?!?p> 她扶著女人先躺下,然后收拾廚房預備起火造飯。女人似乎很過意不去,叫來年紀稍大的女孩子,取下腰間的小刀給她去劈柴,又喊過年紀小的女孩去拿火折子。
“讓娃娃們陪著你,還是我來吧?!?p> 夏樹走近女人說道,順勢從女孩手里借過小刀。只見刀柄上邊纏繞著臟兮兮的布條,底端還有半個不知是什么的裝飾物,已經差不多被磨平了。不過使起來倒是很鋒利,劈柴就像是在切豆腐。
年紀稍小的女孩這時遞來火折子,夏樹點燃草桿送入灶眼,拉動風箱開始催喂火頭。火勢漸旺,不斷吞噬柴條發(fā)出噼啪聲響。她揭開鍋蓋,往里邊倒進早就準備好的粟米和水。
“東西……東西掉了?!迸苏f道。
夏樹回過頭,瞧見女人從地上撿起什么東西遞過來,是老夫人送的香囊。她感激地放下小刀拿過來,重新在腰間綁好。女人也收回小刀,撿起柴木順手幫忙丟進灶眼里添火。
“這種地方……”夏樹看著她問道:“你沒想過走嗎?”
“走?能去哪兒??都是注定了的事情?!迸藝@了口氣,“俺生在這邊,家就在這邊。”
“這哪有半點家的樣子?!毕臉渲罆行┟胺?,但還是決定把話給說透:“等二少爺回來就給他說,請他帶你們一起回城里!府邸里邊地方很大,大小房間有幾十個!”
她說個不停,反復告訴女人薛府里面有多么繁華,吃的是白米細面,喝的是美酒佳肴,衣服也穿得體面。女人卻不發(fā)一語,抱著肚子起身讓兩個孩子先出去院子里玩。
“還是跟我們一同去城里吧?!毕臉浯钭∨说募绨騽裎空f,“那邊沒有人會欺負你們的?!?p> 女人卻抬起頭,輕輕拍拍夏樹的手:“沒事,家里男人也就有時兇了點,平時也不會把俺們怎么樣。公公和大娘也老了,家里的事情將來還要俺操持哩。日子也就現在是苦了一點,不過將來就會好了?!?p> 女人看著夏樹,面上浮出苦笑。隨后,她彎腰從灶臺后邊搬出一只小壇子,打開壇子的封口,里邊是一些做好的醬菜。
“男娃娃是俺給喂的奶,等他長大了肯定會對俺好?!?p> 女人取出醬菜盛在碗里遞給夏樹,讓她嘗一嘗。夏樹用筷子挑了一小口,這是用豆醬腌的野菜,說不清是苦還是澀。
“可你終究不是娃娃的娘呀?!毕臉浞畔驴曜诱f道。
這話似乎戳到女人的心事,她看著外邊長嘆一口氣。夏樹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院子里兩個女孩子十分歡快地繞著高捕頭,原來白先生從懷里變出兩個雞蛋,讓他剝了殼分給兩娃娃吃。
她其實早就注意到女孩相貌和這家男人有幾分相像,但是夏樹不準自己再繼續(xù)往下細想。
“她們呢,你想她們將來也要繼續(xù)留在這種地方?”夏樹問道。
女人搖搖頭:“不然呢……既然生在這里,那就都是注定了的事情,只怪俺從小沒有爹娘,也沒辦法生出男娃娃來……”
“你可以叫她們一起到城里來!我也是沒有爹娘的人,可二少爺和府里的老太太都對我極好!他們肯定也會對你們好的!”
夏樹有些激動。
“真是可憐……”女人看著她嘆氣,“可憐啊……”
夏樹愣住了,懷疑面前的女人是不是搞錯了,為什么會看著自己直說可憐??這家人連名字都不給她取,她憑什么可憐自己???
“既沒有爹媽,也沒有家……”她像個姐姐般輕輕撫著夏樹的臉頰,面露愛憐:“……再怎么著,人也得有個家。有家才有根,有根才能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什么命。要是俺們跟你一樣進城里,俺跟娃娃們就沒家,沒根,沒底了……興許吧,有個幾天好日子過??梢奶?,你不在了,這個什么府也沒有了,俺們又會要去哪兒?。”
“不可能!”夏樹脫口而出道:“那是薛府,跟外面其他地方不一樣的??!”
“都一樣?!迸苏f道,“這柴有根的時候是樹,沒根了就是柴。”
她順手把枯柴送入爐灶,看著火頭將其吞噬殆盡。夏樹直直愣在原地,女人的話像一根刺,突然深深扎在了她毫無防備的心上,竟然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女人卻看著夏樹笑了起來。
“這邊日子是苦了一點,可俺跟娃娃有個家。有家,就有根,有根就能活。將來啊,肯定會好起來的,姑娘就別操心俺們,還是多想想自己吧?!?p> 此時,老太婆又出現到廚房門口,粗暴地打斷女人道:“少偷懶,娃娃醒了,快過來喂奶??!”
女人放下碗,看向夏樹點頭致意,然后捂著肚子搖搖晃晃走出廚房。
夏樹望了眼她遠去的背影,感覺心里好像這碗里的野菜,道不清是苦,還是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