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軒澗,兮舟里。
碧霞湖上一葉扁舟緩緩劃開水面,前往湖對岸的兮舟里,煙雨朦朧,湖面上的水滴聲空耳輕靈。女子似乎走了神,端正地倚坐在船邊,目光所及都是飄渺的竹林與青山。
在前面使船的人不過十八歲年紀,一臉的白面書生般稚氣,他拜師古老先生,至今已有七年了。
他看向身后,發(fā)現(xiàn)岸邊的大人們朝他們的方向站成了一排,似乎是在為這位堂主踐行。
女子輕不可聞地咳嗽了兩聲,又迅速抬手被她掩了下去。
他一直生活在東山,從未見過正堂的杜堂主,今日有幸得見,竟是如此清寒卻不自知的佳人,宛若雪山上的玉梅,令人可望而不可即。
他不知道這位大人犯了什么事。只是偶然聽到過古老先生和譚老爺?shù)膶υ挕?p> 古老先生曾問他:“你不怕此舉寒了盟里上上下下的人心嗎?”
譚老爺?shù)纳袂殚g浮過了一絲愁慮,但很快恢復如常,只是嘆了嘆:“他們會理解的?!?p> 兮舟里到了。
長禮將小舟??吭诎叮鞠敕雠右话?,卻被回手婉拒了。身后的碧湖轉眼被白霧籠罩,再也望不回去。
他走在前面引路,每走過一段距離,兩側的玉竹都會跟著挪動,將后路封住。
“杜大人,到了?!?p> 兮舟里是古老先生建造的困境,名字雖美,卻是用來關押人的,比如那些擅闖東山的刺客,或是對赤訣盟圖謀不軌的殺手。
里面的禁制森嚴詭異,他很少見過有人從這里進去過,也從未見到有人出來。
他還聽說,里面埋下了數(shù)十道引雷針,每當?shù)搅死子曛?,里面的人都會?jīng)受雷刑之苦。修為低微的,頃刻間便灰飛煙滅。但就是宗師級別,也會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徹骨鉆心。
雷雨季之外其實也還好,只是被關起來的人將會失去對時間和外界的認知,他們被困頓在紅墻四壁之內(nèi),終日和老鼠作伴,與寂寞斗爭。
日子久了人是會瘋的。
杜晗昭仰面看了看眼前高聳入云的銅墻鐵壁,隨即默不作聲地將腰間的佩劍解了下來。長禮恭恭敬敬地彎下腰,舉起雙手,鄭重地接過那把傳說中的白虎紋神劍。
女子后背上的血痕慘不忍睹,膚色因疼痛而蒼白如紙,人卻從始至終都是靜若止水的模樣。長禮油然地對這個大人心生敬佩起來。
他關心道:“大人是否先去療傷再進去?”
面前的人并未接受他的提議,去意已決:“告辭。”
“大人。”長禮忙叫住了她,“里面有一處寢居,一應事物都備好了。還請大人愛惜身體,及時上藥。”
杜晗昭頓住腳步,表情上有片刻的動容,她回頭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長禮垂首,乖巧地答道:“大人,在下叫長禮。長安的長,禮節(jié)的禮。”
“長禮?!迸拥穆曇艉蜕?,恰似初融的春雪:“三年后見。”
常年生活在東山的長禮很少出門,他平時都是居住在古老先生的宅子里。宅子坐落在碧霞湖的一隅避世之處,因位置偏僻,鮮少有人登門拜訪。
他也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除古老先生以外的人說話了。
上個月里和那杜大人的對話還歷歷在目,每每想起,心中崇拜更深一重。他從未見過氣質如此絕倫的人物,之后他好奇的緊,便拉著古老先生給他講了這位大人的許多事跡。
比如杜大人也是江湖第一的以立大師,武功蓋世,世間無人能敵。
又比如杜大人神秘莫測,身世成謎,細數(shù)下來效力赤訣盟的時間竟已有十年之久了。他追問古老先生杜大人今年芳幾,若是效力了十年,那現(xiàn)在豈不是已過而立之年,但據(jù)他觀察,以杜大人的相貌來看應該不過二十五上下才對啊。
古老先生笑著彈了彈他的額頭,罵了他兩句便敷衍了過去。得不到答案的他渾身好不自在,反而更加好奇關于杜大人的事情了。
今天纏得古老先生煩了,便把他打發(fā)到湖邊洗衣服。
天空無云,氣溫適中,山風吹來時舒服宜人。
他心情大好,一邊搓著衣服,一邊嘴里哼起了歌謠來。突然,湖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冒出水泡來,長禮被嚇了一跳,慣性帶著身子向后倒去,一屁股從凳子上掉了下來。他啊了一聲,詫異湖里什么時候有了鱷魚。
剛要拔腿逃跑,就看見一個水鬼模樣的影子慢慢從湖里站了起來。
長禮嚇得腿都軟了,眼看著那人一步一步走上前來,待離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個狼狽不堪的少年,不僅全身都濕透了,上上下下還都掛滿了水草。
只瞧他吐出幾口湖水,嘴里不忘罵一句:“什么破船,竟還翻了。”
此人把肩膀上和頭頂上的水草全都摘了個干凈,最后又狂甩了甩亂糟糟的頭發(fā),一串動作后總算注意到了面前的長禮。
很沒禮貌地跟他打起招呼:“喂,兮舟里在這里嗎?”
少年如是問。
長禮緩過神來,對他充滿了戒備,反問他:“閣下是?”
來人顯得十分不耐煩,沒好氣地回答:“譚初?!庇謫柫艘槐?,“兮舟里是這里嗎?”
長禮長吁一口氣,原來是赤訣盟的小少主,小……少主?長禮剛平復的心情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這一個月來真是有接二連三的奇遇。
見他一心問兮舟里,長禮大概猜到了情況,便禮貌地跟他解釋:“少主,兮舟里在禁制里,位置變化多端。只有古老先生知道?!?p> 譚初一聽,整個人馬上跟泄了氣似的,失落地自言自語:也不是這里嗎……
他不再理會長禮,回過身打算游回湖里。
長禮見狀趕緊攔下他,真是活久見,沒想到赤訣盟的少主竟是如此的……放浪不羈和古怪。
“少主,不如移步宅院內(nèi)換洗一下?”
譚初看了眼他,又看了看自己,遲疑了片刻,決定跟他走。
長禮收拾了一下,抱起洗好的衣物走在前面帶路,譚初邁起步子跟了上來,幫他分擔了一個木桶,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叫長禮。長安的長,禮節(jié)的禮?!?p> 身旁的少年哦了一聲。安靜了好半天,長禮瞥到他眉頭緊鎖,對他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便主動搭起話來:“少主是想見杜大人?”
譚初聽到這三個字明顯愣住了,神情微妙,話音卡在嘴邊:“你……”
“我怎么知道?”長禮看出他的心思,將手里捧著的木桶往身上提了提,繼續(xù)說:“我是杜大人進去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
可等了半天都沒有人回應他。
他悄悄地側頭觀察那人的表情,怎么看起來更落寞了。
他曾聽古老先生說過,杜大人是盟里少主的護衛(wèi),當年少主遇險的時候,幾次三番都是杜大人將其救于水火之中的。從這些話中他并未聽出什么不妥,只當是杜大人的職責所在。
不曾想,這個少年居然想要把自己的下屬從兮舟里救出來。
明軒澗是東山的入口,入口往內(nèi)皆是古老先生的禁制。而碧霞湖是連接多個山峰的唯一水道,漫山一望無際,錯落復雜,從外面來看每座山之間并無區(qū)別。
要想找到兮舟里,除非有古老先生的準許,才能找到正確的路。不然如若深陷迷障之內(nèi),很容易迷失自我,喪命其中。
看這位年輕少主的樣子,恐怕是拼命找了很久吧。
當真是個有趣的人。
“她……最后說了什么嗎?”譚初問得小心翼翼,甚至不敢看向他。
他突發(fā)奇想地打算捉弄一下這個人,于是回答道:“沒有?!?p> 眸光驟然一縮,譚初慌了神,不死心地又問了遍:“什么都沒有嗎?”
到宅院了,譚初勤快地跑上前幫他扶著門。他點點頭,側身走了進去,卻轉了個話頭:“少主先把衣服換了吧,然后順便幫我把這些也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