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漠的氣候干旱,尤其上火,而不巧今日縉王府內(nèi)氣氛燥悶,府中正廳的主人暴怒異常,手下百人皆跪坐在廳外等候發(fā)落,無人敢置一詞,生怕被上面的人遷怒,小命不保。
幾個時辰過去了,艷陽高照下已經(jīng)有人因中暑暈倒,被脫了出去。
“赤訣盟!我趙凱必與你們不共戴天!遲早將你們?nèi)逭D殺!還有那混賬江野,死就死了,竟是死的如此難看,丟盡了我們王府顏面!”縉王趙凱瘋狂地摔砸面前的器物,他氣得狠了,還拽過來幾個侍女肆意毆打,“給孤把這惡心的盒子燒了,燒了!”
高管事捂著口鼻,硬生生把涌上心口的吐意給咽了回去。管不住的眼睛又不小心瞥到那個半開的棺盒,只感覺一股惡寒繚繞三尺,余氣不散,嚇得他差點白眼翻過去人沒了。
今晨天剛亮的時候就有下人發(fā)現(xiàn)這個棺盒被人擺放在了府門外。盒面上還貼了一張紙,紙上無字,唯有印在中間的鶴紋家徽十分醒目。
他哆嗦著手遣了個下人把棺盒收下去,順便遞了個眼色,下人領(lǐng)會,悄悄退去請人來救場。
高管事哈著腰勸道:“王爺消消氣,天干物燥,喝點水?!闭f著識時務(wù)地將茶杯遞到主子的面前。
趙凱剛要罵,嗓子竟在這時候不爭氣地干啞了,他白了眼那白面管事,拿起杯子就哐哐哐喝了起來。
高管事見眼前的主兒氣焰滅了幾分,又緊忙著連續(xù)了幾杯茶水,見縫插針說道:“王爺莫生氣,那江野是什么貨色,值得王爺掛心?況且,咱不是還留了一手嗎?”
“是啊父王,他已不是我們縉王府的人了,何勞父親傷神?!眮砣藠y容秀麗,跨入門檻的時候聞到腐尸的氣味,不禁用手絹覆鼻。
高管事心道救兵總算來了,趕忙把人請了過來:“小的參見拂蘭郡主?!毙∽炫钠瘃R屁來,“拂蘭郡主當真是冰雪聰明,料事如神,早就知道那江野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事先備好了和離書。如今我們已放出了消息,和那愚民撇清了關(guān)系。”
“和離書?”
拂蘭郡主扶著趙凱坐下,體貼地替他順了順背,解釋道:“自然,是偽造的。不過人死了不能說話,假的也是真的。我本想著他若是死在赤訣盟下,便不拿出來,這樣我們還有理由掣肘赤訣盟。如今死的不明不白,便可以把這張紙拿給世人看,否則給我們王府徒增晦氣不是?!?p> 縉王聽了后哈哈大笑起來,心情大好,于是揮了揮手,把外面跪著的人都撤了。
很快屋內(nèi)就剩他們二人。
縉王又問她:“天諭堂那邊怎么樣了?”
拂蘭眉眼一彎,說:“父王莫要搞混了,江野又不是死在我們手里。而且老的功力盡失,小的還死了。天諭堂現(xiàn)在在西漠的地位岌岌可危。他們要想東山再起,少不了巴結(jié)我們縉王府?!彼Φ媒器?,擺了個恭喜的手勢,“天諭堂已經(jīng)是父王的了?!?p> 趙凱滿眼輕蔑,不屑道:“孤要這名存實亡的天諭堂有何用?”
“天諭堂幾十年基業(yè),也不是說倒就倒的。他們背后的產(chǎn)業(yè),少說幾個金庫,多了怕是能堆成座金山。如今他們被人虎視眈眈,若我們施以援手,替他們撐腰。這錢不就是我們的了?”拂蘭分析道,她順手拾起桌上新泡好的茶,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才繼續(xù)道,“江野的棺盒,還是要好生安葬的。雖說和離了,但不妨我們賣給他們一個情義,世人還會稱贊我們不計前嫌,重情重義。”
趙凱一聽,笑得更猖狂了,拍腿直叫好。
但轉(zhuǎn)頭一想到赤訣盟,滿腔的怒火幾乎要從胸口迸發(fā),他表情恨戾,手中的茶杯一捏就碎,他現(xiàn)在就恨不得食其寢皮,將其千刀萬剮,也不解今日之辱!區(qū)區(qū)江湖門派,竟也敢給他來個下馬威?。空娌恢旄叩睾?!
年過而立的縉王忽覺氣血翻騰,一口血從嘴里噴了出來,接連咳嗽不止。
拂蘭郡主趕忙用手帕替他擦干凈,手里還不忘給他順氣,在一旁勸慰道:“父王還請忍一時之氣,切勿亂了大謀。太子殿下那邊回話了……”
“說!”
若說當初江野與她的婚姻能換來半個天諭堂,而如今江野的死卻反能將其盡數(shù)收入囊中。
大殿空蕩蕩,耳語靜悄悄:“用江野一人之死換來整個天諭堂,太子殿下很滿意?!?p> ******
轉(zhuǎn)眼間一個月過去了,后續(xù)工作幾近收尾,城內(nèi)其他的門派已經(jīng)全部陸續(xù)離開,赤訣盟也要離開建州了。
出發(fā)前日,鐘會與杜晗昭一同入山,找到了潛淵大師的墳冢。
因早些年地震的緣故,墳冢竟是藏在了山谷的最底端,抬頭望去,這里宛如一口巨大的枯井,隔絕避世,一般人根本不會從上面爬下來。
二人雙手合十,虔誠地閉上眼,站在長滿野草的墳冢前拜了拜。
鐘會引著杜晗昭來到一處極為隱蔽的山洞,谷底漆黑一片,即便是白天也要點著火折子才能看得清路。
“杜堂主,是這里沒錯了?!苯粋€月來,鐘會和手下將霍山翻了個底朝天,有一日突然看到山底發(fā)出異光,他心中好奇,順著山谷爬下,先是找到了潛淵大師的墳冢,后又發(fā)現(xiàn)了這里。
看來是這些人壞事都做到人家墳前來了,讓地下有知的潛淵大師都看不下去了。
他用手指沾了沾一片殘桌的灰塵,從厚度來看這里應是被人遺忘許多年了。
作坊里面掛滿了蜘蛛網(wǎng),地上的枯骨生寒,想必這些人在地震來臨的時候來不及撤離,慘遭活埋。
其中一個暗坊里還有許多排列整齊的尸骨,大小卻比外面的人小一號。
看到這里,杜晗昭和鐘會的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二人又出去翻找了一圈,發(fā)現(xiàn)當初培養(yǎng)蠱毒的器皿都還在,很快便找到了研究的文案。只可惜只剩幾張不完整的殘卷,字跡褪色,湊近仔細看也只能辨認出幾個字眼。
杜晗昭撿了張看起來比較重要的,和鐘會研讀了片刻,幾行模糊不清的句子組合在一起的大概意思就是:苦研數(shù)十年,唯有兩蠱成功。一蠱留于建州,一蠱在京都城。
二人面面相覷,立馬明白了其中意思。
等二人忙完已是下午,每個蓋好的墳堆前都立了無字碑,野草搖曳,靜默無聲。最后又駐留了一炷香的時間才轉(zhuǎn)身離開。
兩人走在回城的路上。
“杜堂主,用在慕容小姐身上的恐怕就是留在這里的一蠱。看來和蕊說的是真的了……”
他們唯一慶幸的是蝕腦蠱并未真正的研制成功,故而還沒有達到量產(chǎn)的地步。
唯有兩蠱成功,并且這兩蠱能無限制地控制人的心神,將其變?yōu)榛钌目?。估計這蠱至今連解藥都沒有,所以慕容家的小姐才選擇了自殺……因為她深知即便一時得救,她也不再是自己了。
這兩蠱何其珍貴,太子那邊斷然會格外謹慎的使用。
正因如此,他們才會不斷猜疑其用在慕容晶晶身上的目的。
杜晗昭心如明鏡,把事情全貌掌握了大概,問他:“慕容家抵達江南了嗎?”
鐘會答了句快到了,他跟上杜晗昭的思路,說道:“杜堂主是懷疑慕容展有問題?”話剛說出口,他馬上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主動提議:“我會派人盯著慕容家。”
十落和江野的出現(xiàn)是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深入探查才知道他們的身份被人造了假,混在名冊當中看不出端倪,直到出事才原形畢露。
審核報名的事宜其實并非她主理,主要由慕容家和其他三個門派共同擔當。她提前抵達建州時,曾向保管名冊的慕容展討要,如今細細回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行為有異,在她面前也曾遮遮掩掩。
她沒有立即警覺起來,疏忽大意導致一時不查,終釀大禍。
鐘會打斷她的思緒,換了個話題:“和煦已經(jīng)被暗中送出城了,蓬萊那邊也去了信。杜堂主此舉,是否有些不妥?”
女子回過神來,面色一如往常的冷寂,她驀地想起那夜譚初曾對她說的話。
“杜晗昭。我們誰都不是圣人,沒有權(quán)利站在人性的制高點去審判一個人?!笔臍q的少主與她相對而坐,說著與他年齡極其不符的話,令她不禁啞然。
他對她說:“和煦以前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他手上或許有很多條人命,或許有很多人想要他的命。他也確實……是這次事件中的幫兇?!?p> 少年真誠而坦然,目光炯炯有神,他直視著她,語氣是在她面前少有的穩(wěn)重:“但我想救他。”
夜里的風吹過她的發(fā)鬢,心口跟著莫名一緊。
要說罪孽,誰又比得過誰呢。她也不過是一個奉命行事的殺手罷了,只要劍還在手,就不會停止揮動。只要劍令一出,她必用血獻祭。
而她身上背負的人命,怕是早就數(shù)不清了。被她殺死的人,也早在黃泉路上排滿了長隊,就盼著她有朝一日下去,撲咬過來將她食皮碎骨,拖入無間地獄。
現(xiàn)在的她也不過是比常人更厲害一點,所以活得更久一些罷了。
和煦的事情她何嘗不明白譚初的心思,這個孩子是她看著長大的,性格至純至真,待人寬容,卻也絕不是天真好欺的。
經(jīng)歷過黎明一事后他常常都心懷愧疚,不能安眠?,F(xiàn)在又碰到一個同樣來自十落的和煦,自然而然地心生憐憫,哪怕將來可能會背負罵名,也決心救他。
她晃神地看著少年堅定的模樣,一時間讓她覺得陌生極了。
面前的人還在耐心地等著她的回話。
空氣終于松動,桌子上的燭火也幾乎快要燃盡。
杜晗昭似乎想通了,舒展過思緒,她答應他:“好,我?guī)蜕僦??!?p> 以赤訣盟的立場,唯一的辦法只有將和煦暗中送到東邊的海島蓬萊,由文來大師撫養(yǎng)。只是他被十落洗腦嚴重,以后會怎么樣,要看大師的點化和他自己的努力了。
城西監(jiān)獄被一把大火燃燒殆盡,和氏姐弟的尸骨被人翻了出來,掛在城頭暴曬七天七夜,最后只落得一把灰燼被風吹盡。
自此世間再無此二人。
建州城近在眼前,杜晗昭望著那高聳的城樓,聲色不動,總算想起要回答鐘會剛才的疑慮:“若是有人問起,只提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