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羅貫中
申神不是笛琯的第一份工作。
會計專業(yè)本科畢業(yè)后,他在一家國有媒體集團擔任財務主管,這份鐵飯碗的工作是父母打理了一番關系才進去的。
在國企的兩年,他考出了CPA,但英雄無用武之地,天天重復著簡單的工作。上級比他年長20歲,帶著全部門朝九晚五從不加班,國企有食堂,應有盡有繁復多樣,外出公辦有車接送,每天兩點一線,一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穩(wěn)定嗎?簡直不能再穩(wěn)定了!甘心嗎?對于一個錚錚男兒而言肯定不甘心。他雖然從來沒有自己找過工作,但也聽說拿到一個offer之前需要投上百份簡歷,因而遲遲沒有跨出勇敢的一步。直到未婚妻傍上高干子弟絕塵而去,將原本波瀾不驚的心攪了遍,他才徹底變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時恰逢申神得到了JL資本的入股,奔著上市而去,在國內媒體圈做了一番聲勢浩大的宣傳,甚至傳到了延市的這家國企食堂,成為了笛琯他們下飯的談資。
笛琯特地調查了一番,看光鮮的背景介紹、高級感撲面的官網主頁,可不比一眼看得到底、官網幾年不更新的國企更有前途嗎?
一群不識愁滋味的溫室花花草草們吃著食堂里平價的飯菜,長吁短嘆:這年頭還是民營企業(yè)好啊,只要一上市就身價百倍,這樣的工作多么有盼頭!每天早上都是被夢想叫醒,工作時間一定打足雞血!
世界那么大,笛琯也不想辜負青春的韶華,看著大學同學有的已經通過玩資本身價千萬,說不艷羨那絕對是假的。今天就是明天,明天就是后天的日子還是留到退休后再去過吧。他下定決心要趕一趕資本這趟霍格沃茨特快列車。
他認真地準備了簡歷和面試,沒想到,好運真的砸到自己的頭上!
父母沒有反對,總要有個新的方向宣泄他過剩的精力,況且一個男生在社會上又能吃什么虧?
上級卻極力挽留,雖然面上從來不說,但是內心一直對這個長著劍眉星眼、直鼻權腮的大男孩頗為偏愛,更認定他是個根正苗紅、品行端正的好同志,至于民營企業(yè)經營的兇險之處在最后一刻都不忍跟他多提,默默祈禱“申神”與其他同行不同。
他的同僚和飯友們——平時看上去比自己更向往外面的世界的這群人,此時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180°大轉變,說什么水深啦,人心險惡啦之類,聽起來就像小說中的橋段,毫無說服力,志得意滿的笛琯哪里會相信他們,只覺得那些話不過是出于酸葡萄心理。
心,再也無法安居于繁華落寞的方寸之地。和他的未婚妻、所有負心人一樣,真正的告別從來無需經口說出,內心早就迫不及待地奔著新生活而去了。青春飛揚,興沖沖的轉身背后投下了冷色背影,留給舊人承受散場的失落。
這_是_來_自_新_世_界_的_邀_請!
……
★☆
笛琯入職后非常勤勉,他是財務部年齡最大的主管,是整個集團加班最多的員工,他越是想弄明白自己經手的每一筆賬的來龍去脈,越是困惑。
首先,公司的合同臺賬不連號。分級授權、專人管理、連續(xù)編號,幾個關鍵點都有明確規(guī)定,但點開幾家分公司的合同臺賬,合同編號跳號情況非常嚴重,甚至編號非常隨意,摸不著套路。
分公司法律文書有財務兼管,自己直接詢問也不算越權。一心想搞清楚狀況,他將公司制度中相關規(guī)定作為附件,合同臺賬截屏,疑問之處紅框標示,發(fā)了封郵件給BJ分公司的業(yè)務主任,抄送自己的上級主管費經理。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在國企財務部朝南坐,業(yè)務巴望著財務部多撥些預算而對你有求必應,民企自負盈虧,收入全靠業(yè)務大佬來支持,財務部不過是費錢的服務性部門。
自己還沒來得及發(fā)第二封郵件,費經理已經秒回:“請你即刻停止直接給分公司人員發(fā)郵件,如果你有問題可以來問我,避免造成業(yè)務團隊的誤解?!?p> 笛琯有點懵。
第二天,費經理當面給他的答復是:“按照序號來控制合同沒有意義。你問的這些問題,都不知道你目的是什么!”
沒等自己再問,一番忠告早已等著:“請你搞清楚自己的角色,該你知道的自然會讓你知道,反之,多問也沒有用!”
這是笛琯在職場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碰釘子。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長于無禍,從此他變得少言寡語,但對周圍的一切更敏感了。
他科班出身,對數據敏感,對于不定期地冒出幾個新客戶源源不斷貢獻收入,卻沒有匹配的現(xiàn)金流入這一狀況,心中已經有了預設:如果這些“訂單”純粹是為了做賬所生成,也解釋了為什么臺賬會跳號,跳掉的正是這些不可示人的內部訂單。
笛琯抽查了幾本業(yè)務,果然缺失必要的單據。預設為真。那么理由呢?
笛琯為費經理準備過董事會材料,看過對賭協(xié)議,其中約定的KPI指標以收入、EBITDA、凈利潤這些收益性指標為重點,而現(xiàn)金流居然不在對賭的KPI中,僅僅被列為獎勵條款,真是令人費解的安排!
不出所料,每個月披露的KPI指標項項達標,除了現(xiàn)金流。造假理由成立。
笛琯摸清了這一切,他想過一走了之,但又擔心下一份工作一樣都是在賭!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他是個優(yōu)秀的總賬會計,“賬賬相符、賬證相符、賬實相符”,公司的四表一注,看起來都風平浪靜,當隱則隱,不執(zhí)一偏。
月亮和六便士之間如何選擇?笛琯的選擇也是哈姆雷特之所以成為了悲劇的原因:美好的歲月只為一份六便士的生活疲于奔命。
向往的未必能夠放手去追尋,因為現(xiàn)實束縛了手腳。
……
來了才不到半年,沒想到集團兩大派系鬧起了革命,元老被驅逐,公主被貶,打擊面迅速擴大,暗流涌動。
人心繭居,必須處處謹言慎行,絕不逾矩,逆鱗蛻盡,不適者才能生存。為了不被立刻鏟除,他決意重新再投一次機、賭一把牌,這遠比工作能力更重要。
JL資本入股長達六年之久,對這一切似乎還一無所知,笛琯慶幸當時對此沒有誤判——資方真是最弱的一支隊伍啊。
當年,申總因為顧忌到峙總是資方董事的妹妹而采取了迂回戰(zhàn)術,將她從財務的崗位引開去了業(yè)務,這位資方唯一的眼線完全在苗總的掌控之中;而新的聯(lián)席財務總監(jiān)早就被申總用錢買通,公司運營完全在申總和管理層任命的王總監(jiān)掌控之中。
貪婪的資本,令人大跌眼鏡的失誤,除了同情也沒有更多可以傾注的了。
只要派系做大,大家全都吃香喝辣,只要顏色對,就有官做。今年初,笛琯擠掉了費經理成為了財務部的二把手——高級財務經理,直接向王總監(jiān)匯報工作。
★☆
剛掛斷小業(yè)務的電話,竟然是峙總的分機號來電了——
“笛經理,把「阿拉盟」的業(yè)務報表和相關的審批文件打包發(fā)給我!”
“那會有很多材料,峙總什么時候要?”
“馬上。讓你的同事加班幫忙——不要讓王總監(jiān)知道。”
“可是要發(fā)動整個部門的同事,必定瞞不過明天?!?p> “那也只能天亮以后再說了。在這之前,我要拿到這些資料!”
“可否告訴我為什么嗎?”
猶豫了五秒,瑰冷冷地說:“我懷疑苗總有大量的業(yè)務在體外循環(huán)?!?p> “啊?”笛琯壓低聲音,“這無憑無據可不能亂說。”
瑰又遲疑了幾秒,嘆道:“我有線索?!?p> “……那我明白了?!?p> 掛了電話,笛琯心中一陣感嘆。峙總這下可是捅了馬蜂窩了!她當然有權知道真實情況,但是,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我必須先說服王總監(jiān)允許我配合,因為這關乎我在此地的生存。
他敲開了財務總監(jiān)辦公室的門。
“總監(jiān),有時間嗎?”
輕輕掩上了門。
……
“證據?別是虛晃一槍。我們賬務處理得天衣無縫,這幾年審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過?!?p> “哎,他們的水平和心思騙騙外行還行,咱們倆都是專業(yè)出身還不清楚其中的水分嗎?”
“你什么建議?”
“峙總的目標只是苗總,應該只是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不可能傷及要害。既然她要,我們就提供,由著她去做篩選分析,反正明天一早,消息肯定傳遍整個公司,苗總一定會來阻止,我不覺得就憑她一個人幾個小時內能夠查出什么大問題來?!?p> 王總監(jiān)點點頭表示同意,“她來找財務配合,說明大概率是業(yè)務單據造假,就算查出了什么,我們能夠撇清大部分責任?!?p> “沒錯。反之,如果我們不配合,她轉身告訴了她姐姐,讓財務部站到了資方的對立面,到時候申總也未必會幫我們啊?!?p> 王總監(jiān)發(fā)現(xiàn)這個下屬一向行事謹慎,好像很懂不忘危才能居安的道理,心中激賞。
他贊同道:“只能賭一賭了。就算苗總擺不平她,申總也會擺平資方的,都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而且,我也很好奇她手上有什么證據?!?p> “這件事王總監(jiān)就隔岸觀火好了,為了不留下痕跡,我私下用U盤拷給她,有什么問題我頂上。只是……一旦苗總、申總怪罪下來,您可一定要保住我啊!”
“呵呵,放心吧!”王總朝他揮揮手,示意大可不必擔心這點,“峙總職級比你高,讓你提供數據你也不能拒絕,不得已而為之矣?!?p>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yǎng)中,至矣~”,這是笛琯在國企經常聽到的一句話,當時一知半解,如今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既然自己不慎入了危邦,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己,以“不得已”的態(tài)度為人處世,出于“不得已”才不會得罪人,也就是“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道理。
人的一生如果沒有盡情地折騰過,讀那萬卷書除了陶冶情操,又有什么實際的功效?始終也悟不出個所以然來。
笛琯躬身退出。
……
他沒有立刻回到座位準備那些資料,而是走出公司大樓,在陸家嘴中心綠地的大草坪上,打了一通很長的電話。
但教方寸無諸惡,虎狼叢中也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