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為仆則忠為主則殆

　　待到眾人散去，崴列特獨自坐在甲板上，她沉默的看著水手們熄滅火把，然后他們和那群曾經(jīng)是伙伴的士兵們押著孤身一人的海盜上了船，開始了敘舊和狂歡。她閉上眼睛，任孤獨將身邊的喧鬧驅(qū)走，靜靜地感受著潮汐的涌動，感受著自己的心跳，她必須承認(rèn)，將別人的生死掌控在手中實在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美妙，此時此刻，她超前的領(lǐng)悟到還未出世的尼采的名言——當(dāng)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在凝視著你。

　　僅此一晚，崴列特就感覺到靈魂中另一個自己悄然誕生，亦或者說是被掩蓋的本性正悄然復(fù)蘇，無論如何比喻，那都是一種冷酷并且殘暴的愿景，她跟世界上所有統(tǒng)治者一樣，渴望權(quán)利，渴望金幣，渴望無敵艦隊。

　　她知道自己并不會立刻變成那種人，但是總有一天她會的。她怕的是自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悄悄改變著，在無意中傷害自己親密的人，比如安妮，比如肖娜，比如瑪格麗特，比如馬歇爾和內(nèi)森。所以她選擇了長痛不如短痛，她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冷酷的人，雖然這會很難，但她還有別的路可選嗎？

　　也許，崴列特還有另一種選擇——忘記今晚的冷酷，重新變成那個善良的淑女。但是，她真的可以嗎？在經(jīng)歷的民眾的暴動和欺詐后，她真的可以相信這些表面上樸實辛勤的農(nóng)民嗎？沒有人給她答案，她也不能將心里的迷惑告訴他人。因為所有人都需要一個矗立的燈塔，需要一個給他們命令而不是討論的燈塔。因此，她不敢拿自己珍視的東西去冒險，她需要人們對她根植恐懼，讓人們知道惹怒她的人會有怎樣的下場。

　　她很感激她的母親，雖然常常掉鏈子，但是總算是給了她一個可以短暫避風(fēng)的港灣，她估計自己這一輩子再也忘不掉母親抱著她的那個早晨了，她還記得母親說過的每一個字，每一滴眼淚，卻再也不能對她撒嬌了。

　　她自嘲的笑了笑，無論她母親是否愿意，她終究是應(yīng)了母親的那句話，終究是要自己一人扛下所有，或許將來有個人能夠分擔(dān)她的憂愁，但她現(xiàn)在只能希望著那個人不要太晚到達(dá)。

　　至于現(xiàn)在，她要學(xué)著用統(tǒng)治者的思想看待一切。

　　第二天一早，崴列特拒絕了母親的梳妝，獨自一人從暫居所走到了碼頭，一路上她遇到了許多起來耕作的村民，無一例外，那些村民們看見了她都深深地低下頭去，然后迅速離開。崴列特還是有些難受，雖然這是她自己選的路，但她明白，自己并沒有真正的貼合這個身份，她身體里至少還有一半的藝術(shù)和鮮花，它們驚叫著想要喚回主人的善良，卻無可奈何的看著它們一點一點的被吞噬。

　　崴列特突然有些想哭，如果此時父親還在就好了，她可以撲在父親的懷里大哭一場，然后心安理得的享受著父親的安撫，再對父親撒個嬌讓他保守秘密。

　　原來自己這么脆弱啊，崴列特喃喃自語著。

　　……

　　馬歇爾從崴列特上船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她有點不對勁，以往的她要么溫柔要么嚴(yán)肅，今天反而有點失魂落魄，他感覺驚奇得很，在這座島上現(xiàn)在誰還敢讓她這樣？

　　難不成是內(nèi)森那個臭小子，真是個不中用的，是不是他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因為害羞跑了？馬歇爾只是想了一下就覺得不可能，先不說內(nèi)森那個心思都寫在臉上的蠢貨會不會拒絕，就是崴列特看不看得上內(nèi)森都不好說。不過今天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崴列特，實在不容她這樣下去。

　　“啊，嗯！”馬歇爾不輕不重的從嗓子里擠出來一個聲調(diào)，崴列特這才清醒過來，她有些茫然的看了看馬歇爾，突然反應(yīng)過來原來自己已經(jīng)下意識地走到船長室了。

　　她輕輕地合上雙眼，再睜開時又回復(fù)了馬歇爾所熟知的那位嚴(yán)肅的淑女，只不過好像有哪不太對，是她的眼神變得冷冽了還是呼吸變得綿長了呢？馬歇爾不是個關(guān)心這些事情的人，很快就拋到了腦后。

　　“崴列特小姐，今天……”馬歇爾像以往那樣大大咧咧的開口，話剛講一半就被崴列特冷冷的看著，讓他不得不停下了話頭，問：“怎，怎么了？”

　　“沒什么，馬歇爾?！狈路饎偛诺囊磺卸际腔糜X，崴列特溫和一笑，不過這笑里并沒有帶著多少溫度，“從今天開始，叫我瓊斯夫人，或者領(lǐng)主吧?！彼又f道。

　　“哦，好，崴列特，不，我是說，領(lǐng)主大人?！瘪R歇爾還是下意識的喊出那個名字，然后迅速改口，他小心翼翼的接著說：“今天那些士兵們就要回去復(fù)命了。我們今天要和他們就收繳的贓物歸屬問題進(jìn)行探討。您有沒有時間去看看？”

　　“讓他們過來吧?！贬肆刑亻_口，想了想比較合適的由頭，說：“以愛德溫的摯友瓊斯夫人身體不適為由吧?！?p>　　“遵命！瓊斯夫人?！瘪R歇爾回應(yīng)道，他雖然知道這個女孩兒變化莫測，她的風(fēng)格和長相卻從沒有一丁點的變化，但是靈魂和其中的某些東西已經(jīng)大變樣了。不得不說，馬歇爾雖然不拘小節(jié)，但是他的感知能力卻相當(dāng)機(jī)敏。

　　他快步走出船長室，在經(jīng)過由餐廳改裝的醫(yī)療室后，他推看門瞥了一眼還在賴床的內(nèi)森，稀罕的沒有去打醒這個偷懶的人，只是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到底是誰能讓這個女孩兒一夜之間變化這么大呢？

　　可憐老馬歇爾一路上都在想著這件事情，他差點兒揪光自己的胡子，不過就算他把胡子和頭發(fā)全部揪下來，他也無法想到事情的真相——不是哪個男人，更不是哪個女人，只是她自己而已。

　　過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長蛇號老舊的船長室里站滿了人，只有崴列特和士兵小隊的隊長坐著，馬歇爾站在崴列特身后，身體繃直，而其余五名士兵則站在他們隊長的身后。昨晚還在一起喝酒的同伴，今天就要因為金幣的分割而站在對立面，不過崴列特此時沒有任何感慨，她只是在想著如何才能獲取更大的利益。

　　“瓊斯夫人，感謝你對于我們此次海島抓捕行動的大力支持?！边_(dá)克斯·庫爾特率先開口，他真誠地盯著對面的小女孩兒，說實話，他并不介意由自己給這個小姑娘上一課，至于課程的名字嘛，就叫做——只有利益是永恒的。

　　若是平時，馬歇爾肯定會想要開口或者對崴列特旁敲側(cè)擊，提醒她這句話里的機(jī)鋒，不過經(jīng)過了今早那個小插曲，馬歇爾不知為何心中大定，只是繃著身子，盯著眼前的老東西。

　　這就是在宣誓主權(quán)了，崴列特有些無奈的想著，她知道，面前的中士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謝謝你幫忙出力，不過還是我們出力比較多，這些東西當(dāng)然由我們來分。

　　“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如果不是愛德溫先生肯派您這樣的精兵強(qiáng)將來抓捕海盜，那光靠我們一定很困難?！贬肆刑剡@句話的意思也很明白，這件事情最核心的人物是她和愛德溫，至于他們這二十人小隊只是被派來的士兵，并不是她們請來的雇傭軍，于情于理他們本就不應(yīng)該肖想這些東西，畢竟軍人服從命令是天職。

　　崴列特一開口，達(dá)克斯就直到這個女孩不簡單，在四兩撥千斤的同時挑出了這件事情的核心人物，直接斷了他們討價還價的理由。

　　馬歇爾死死憋著唇邊的笑容，他沒想到這個雁過拔毛的達(dá)克斯·庫爾特居然能在這件事兒上吃虧，崴列特，不不不，瓊斯夫人也算是為他報仇了。他的笑容桌上的兩人看不見，但是卻迎來了對面五個士兵的怒目而視，他們心想著這個老頭昨晚吃他們喝他們，今天就翻臉不認(rèn)人，真不是個東西，卻忘記自己剛剛心里想的和馬歇爾現(xiàn)在想的居然一樣。

　　“唉……”達(dá)克斯·庫爾特拎著一箱子物證返回了他的船，他和手下們從箱子里找出了很多東西，比如：寫著什么什么夫人的盾牌、帶著什么徽章的緞帶亦或者是某某某的信，全是一些不值錢的東西，也不知道那幫海盜是怎么想的，生怕自己被抓后沒有證據(jù)嗎？

　　“頭，那我們這次回去還能不能找玫瑰夫人聊天？”一個理著板寸的士兵悄悄地對著他的隊長說，玫瑰夫人是約克郡著名的鴇母，也就是俗稱的妓院老板娘，他們總是會打著聊天的名義去干一些男人都喜歡的事情，顯然這個剛成年的小伙子食髓知味，愛上了被人伺候的感覺。

　　但他這句話說的不是時候，他不知道他的隊長此時正在氣頭上，大概是因為他并沒有去船長室聽到那番談判吧。

　　“去什么去！他娘的?！边_(dá)克斯對著這個小出氣筒就是一句粗口，他越想越憋屈，自己這么大一個人，被一個小姑娘三句兩句就說的啞火了，還偏偏那個小姑娘一句沒說錯，自己可不就是被派來的嗎，他看著這個毛頭小子還不走，越發(fā)生氣，吼道：“什么玫瑰夫人，你再想著這事兒，老子就把你送到那些喜歡你這樣小馬駒的富人手里，讓你知道什么叫欲仙欲死?！?p>　　小伙子明顯被嚇了一跳，抱著剛擦好的頭盔，飛快消失在了船長室。

　　終于清靜了，達(dá)克斯·庫爾特這樣想著。

　　結(jié)果他還沒清凈一分鐘，那個小伙子又蹦蹦跶跶的跳了進(jìn)來，達(dá)克斯對著他又是一頓臭罵，還沒罵完就看見一個煩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那個身影大笑到：“老東西，怎么又在欺負(fù)新兵？”聽到這話，達(dá)克斯狠狠地瞪了一眼小毛孩兒，不再管這個缺心眼的東西，扯開椅子坐下，問：“你個狗東西來這兒干什么？吃老子喝老子的，還不讓老子從你嘴里摳出來一點兒辛苦費(fèi)，也得虧你干得出來！”

　　他氣呼呼的轉(zhuǎn)過頭，不想再看這個討人厭的玩意兒。

　　“我是那樣的人嗎我？”老馬歇爾笑的越發(fā)煩人，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件事兒和我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全是我的領(lǐng)主大人自己想出來的?！?p>　　“真的？”達(dá)克斯半信半疑的看著眼前的老友，他可太知道這個老東西的行徑了，但凡和自己沾得上一便士的功勞就能全部劃在自己身上，要是他說這件事兒和他沒關(guān)系，也是真有可能。

　　他坐直身子問：“那小姑娘真有那么大本事？”

　　“當(dāng)然，你也不看看老子為什么要對她忠心耿耿的?！瘪R歇爾又開始了自吹自擂，他顯然忘記了當(dāng)時他絞盡腦汁得想和他的破船多呆一陣兒，“不只是和你這條落水狗分贓的事兒，就連昨晚的那場立威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是嗎……等等，你他娘的說誰是落水狗？”本來還在思索的達(dá)克斯立刻發(fā)現(xiàn)了話里隱藏的小心機(jī)。

　　“嘿嘿，等內(nèi)森把東西拿來，你就會承認(rèn)自己是條落水狗的?！瘪R歇爾輕松的接下來自老友的一擊“重拳”，他拍了拍手，船長室的門被人踹開，踹開門的人明顯是老馬歇爾的養(yǎng)子內(nèi)森，本來達(dá)克斯還打算教教這個小崽子什么叫尊老愛幼，但看清了他們手上抬著的東西之后，他呆愣在制圖桌旁，喃喃說道：“落水狗就落水狗吧?！?p>　　……

　　“真他娘的闊綽?！边_(dá)克斯不知道是第幾次說這句話了，但沒有人嘲笑這個卡殼的留聲機(jī)，因為他們除了在崗位上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擠在這個小房間里。達(dá)克斯輕輕地?fù)崦矍耙幌渥拥拇善鳎@些東方的寶貝，一旦上岸肯定會引來數(shù)不盡的土豪巨富爭奪，而這樣龐大的一筆錢，那個女孩兒卻說：“鑒于我最信任的老馬歇爾再三保證，我把這些箱子全權(quán)交給你們，希望你能夠賣出一個好價格?！?p>　　說句不該有的心思，這些東西到了他們手里，賣多少錢還不是他一口價的事兒，到時候就算只給他們一半兒，他們也不會知道的。

　　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達(dá)克斯就賞了自己兩個耳光，真他娘的不是東西，他罵自己，好兄弟的錢也敢去惦記了。

　　不過他要是要感謝他自己的定力，因為他不會知道那封寫給愛德溫的信里寫著這堆寶貝的大概價格，也不會知道這個遠(yuǎn)在公海的姑娘打算和他的上司進(jìn)行長久交易，更不會知道以后的約克郡將與普希里島密切相關(guān)。

　　現(xiàn)在的他只是在想著——貪多少才能不影響他和那個老東西之間的感情呢？

　　……

　　愛德溫打開信紙，看著熟悉的拉丁文，他仿佛能看見一位利落的淑女以極大的定力寫下這些話，她說：“鑒于您現(xiàn)在的處境比較糟糕，我以個人身份向您投資一筆不大不小的錢。”而那些錢指的自然是海盜那里收繳上來的寶貝了，真是一個大膽的淑女，他這樣想到。

　　不過如果不是她這樣大膽，恐怕早就和她的母親和兩個妹妹落入叔叔的掌控了吧，他想起早上那兩個像是抓住什么把柄的落魄男人，強(qiáng)做姿態(tài)的和他說著這些東西和他們擁有的“證據(jù)”，愛德溫都懶得去看所謂的證據(jù)，他看過太多的人，像這種故作姿態(tài)的人見得更多，他失去興趣后喊來衛(wèi)兵趕走了他們，并且派了一個老練的盜賊在暗處緊盯著它們。

　　不過說句實話，即便這兩個男人再賊眉鼠眼，他還是一眼就能確認(rèn)這兩個男人說的是真話，畢竟他們和那位淑女之間有著三分相似。

　　“叩…叩……”木質(zhì)門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進(jìn)來吧?！睈鄣聹卣f道，他隨手將崴列特的來信放在燃燒著的蠟燭上，翹著腿，看著那封信湮滅在他的手里不留一絲痕跡。

　　年輕的男仆進(jìn)來就看見這一幕——貴公子在玩火，他心下暗笑，原來這些上等人也會做這種無聊的事兒。但隨即他收斂了心思，從托盤上拿起一封剛剛送來的精美信封遞給愛德溫。

　　愛德溫用拆信刀輕巧的劃開火漆，信封里赫然是一張來自瑪什公爵的舞會邀請，他記得這個人，好像是那些海上亡魂之一的兒子。

　　“幫我準(zhǔn)備衣服吧?！睈鄣聹匕涯菑堁埡者M(jìn)上衣口袋，拍了拍手，走進(jìn)了浴室。

　　年輕的仆人在他身后尊敬的回應(yīng)。

　　今晚的舞會他可要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呢，愛德溫溫柔的笑著。

　　好好等著吧，他賢良的繼母和聰明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