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印聽人說六十里外有糧販子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的高價玉米賣,就把典田剩下的錢,帶著白芷去買玉米。買了一百斤玉米,偏印把白芷裝了四十斤的擔(dān)子,剩下的自己挑。白芷那時候還不滿十二歲,一開始還能趕上她娘,后來漸漸地越落越遠。偏印只好把自己的擔(dān)子藏在掩蔽的地方,再回頭去接白芷。母女倆不知如此循環(huán)反復(fù)了多少次,才把這點玉米挑到家。
挨到春茶季節(jié),這點玉米也吃完了。母女倆只好采野茶賣錢買米糠度日。季節(jié)一過,野茶也老了,就打野菜捉泥鰍充饑。日子越過越艱難。于是偏印就想到了堂嬸,想到了給白老爺家挖茶園的那個短工幫。江南山區(qū)女人打短工是常事,干一天得一天工錢。只是白老爺?shù)募覙I(yè)大活兒多。白家村有一塊大河洲,叫百畝園。里面種的全是茶葉,茶葉里還間隔套種了烏桕樹。茶園里的空隙里還可以套種莊稼。光說這個百畝園,白老爺家就占了三分之二。此外,白老爺家還有加工茶葉的茶廠。所以每年得雇上好幾十人干活,人多聚在一起就叫做“幫”了。女人要是進了短工幫,連采帶挖就有半年的活干。偏印覺得堂嬸在短工幫里比較有威望,所以就決定晚上去找堂嬸。
堂嬸在村里輩份大,大家都稱她杏奶奶。杏奶奶年過五十,是童養(yǎng)媳出身。她人長得胖墩墩的,身體很硬朗。偏印去時,她正湊在油燈下補衣服,見偏印來了,就說;“好久沒見了,今天一定有什么事?”偏印在一張矮凳上坐下,凄苦地說;“嬸,人窮志短,我都不好意思開口,家中又沒吃的了。我想托嬸給我引薦引薦給白老爺家挖茶園?!毙幽棠搪犃司桶杨^搖得撥浪鼓似的,她放下手中的活計,說:“不行不行,你的身體還沒復(fù)原,干不了那活。不像我們,名義上是叫逃荒,不能干活的討些米糧;能干活的光吃飯不要人家的工錢,肚子吃飽了身體沒虧著。再說因為土匪搶糧一事你和白老爺是對頭,去給仇人干活,很是尷尬。沒吃的從我這兒量幾升米救個急。我這半年糧也是從白老爺家賒借來的,指望以后在工錢上扣除?!毙幽棠陶f著就拿小布袋去量米。一邊量一邊說:“侄女呀,不是我這個做嬸娘的缺德,勸侄女嫁人,實在是你們母女的日子過得艱難。我想史君子或許不在人世了,或許發(fā)了財在外面成了家,若是遇著個合適的,不如帶著白芷尋個好人家嫁了|……”偏印說;“這事我曾經(jīng)想過千萬遍,娘在世時也曾勸過我??墒俏铱傆X得若是嫁了人就對不住史君子,再說再嫁也未必能遇上他那樣好性子的人了?!毙幽棠滩缓迷僬f什么,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偏印起身要回去,說:“嬸,謝謝你了,等以后有了米再還你。”偏印一邊說一邊跨出了門檻。
偏印因惦記著要還幾升米的事,第二天的傍晚,就找出幾件銅盆錫壺之類的東西,拿到當(dāng)鋪去當(dāng)了?;仡^的路上遇到珠奶奶,珠奶奶見了面就問:“我說偏印,你從哪兒來?”偏印沒有搭理她,珠奶奶就說:“我是對你說正經(jīng)事?!逼≈缓没仡^站定。珠奶奶說:“我說你家白芷將來是留在家里“招”,還是許配人家呢?”偏印聽了就納悶:我家白芷這小小年紀,珠奶奶為什么要好好問起這話?是不是白芷在外面說了什么?于是就言不由衷地說:“等長大了隨她自己呢?!敝槟棠搪犃司驼f;“你家白芷說了:‘家中沒田沒地的,她情愿許配人家。我勸你,要不給人家當(dāng)個童養(yǎng)媳也可以,也好省了一張嘴的開銷。”誰知偏印聽了這話,臉上就變了顏色,轉(zhuǎn)身就往家奔。
她一徑奔入房中,不知哪兒來的瘋勁,從地板上跳到床上,呼天呼地的哭鬧起來。白芷正在廚房燒晚飯,聽見哭鬧聲,跑去一看,只見她娘的兩只眼珠瞪得銅鈴般大,口中嚷著,兩只手就像抓蜻蜓似的亂舞著。她知道娘又發(fā)癔病了。自從娘被白老爺關(guān)押再放回家以后,性情就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她把糧食看得比金子還珍貴;有時把沒過濾的草木灰當(dāng)堿粉,每天抓一把放在鍋里煮菜稀飯,還說“難怪有錢的人家會吃,你看這稀飯多香!”白芷不敢違拗,有時吃到?jīng)]燒透的豆莢殼或是草桿兒,她就偷偷地吐掉。她就怕娘發(fā)病。以前發(fā)過一次病,是因為孩子們用土塊砸她,罵她是土匪婆,回家就發(fā)了病,后來是在外婆的好言勸慰下才恢復(fù)平靜的。這時候白芷希望有路人聞聲來勸慰,可是這時候大路上靜悄悄的,可是連個人影兒也沒有。
過了好一會兒,杏奶奶下河挑水,聽見哭聲就跑來相勸。杏奶奶見偏印的瘋癲樣,就抓住了偏印的一只手,問:“你到底為了什么事,說??!”偏印就指著白芷說:“她現(xiàn)在長大了,翅膀也長硬了,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了……”白芷不解地說:“我什么事自己做主了?”偏印說;“你自己去問珠奶奶好了。”白芷才知道今天的事與珠奶奶有關(guān),于是怒氣沖沖地往珠奶奶家奔去。
白芷一路走一路想:珠奶奶是白家村最可憐的女人,腳沒裹好;一雙畸形的小腳,走起路來一歪一扭的。父母把她許配給一個酸秀才男人。這男人讀了不少書,卻膽小如鼠,又特好面子。家中沒有田地,全靠珠奶奶給人家挑水做苦工過日子。人家介紹酸秀才去店鋪做伙計,他不敢去,說要是算錯了賬怎么辦?如果珠奶奶叫他去挑柴挑糞,他必然是天不亮就去完成,怕被別人看見了沒面子。他把勞動看成是一種恥辱,所以生下幾個孩子都活活地餓死了。
白芷到時,酸秀才正在寫梅花篆字,珠奶奶在廚房里燒飯,見白芷怒氣沖沖的樣子,知道自己闖了禍。白芷沖著珠奶奶劈頭就問;“你今天對我娘說了些什么?你去看看我娘在家鬧成什么樣子了!”珠奶奶連忙陪著笑臉說;“只因為前幾天我娘家弟媳來,托我在白家村物色一個女孩子做童養(yǎng)媳,我想你娘只有一個女兒,如果直來直去地說,你娘是萬萬不肯的。你回去對你娘說:‘珠奶奶是誆你娘的,白芷這一陣子壓根兒就沒見過珠奶奶的面,只當(dāng)玩笑話不算數(shù)呢’”珠奶奶說時,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耳巴子。白芷想笑又笑不起來,像是討了圣旨似的回家復(fù)命。白芷回家把珠奶奶的話在娘面前學(xué)了一遍。杏奶奶說:“珠嬸這人也真是的,幾十歲的人了,怎么一種米吃出千樣的人呢?”說過又用好言好語勸慰了偏印一通,見偏印漸漸平靜下來,過后就下河挑水去了。
白芷覺得家中像是經(jīng)過了一場災(zāi)難。這天晚上,杏奶奶來通知偏印,說白管家答應(yīng)讓她明天去試工。
第二天,偏印吃過早飯就早早地來到工地,上陣時,她在中間找了一個位置插了進去。大家看見今天憑空添了個“土匪婆”的新人,免不了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偏印。好心的當(dāng)心老把式們從雞蛋里找骨頭,惡意的則等著看笑話。偏印才挖幾鋤,老把式鳳奶奶就看不慣了。偏印家沒有男人,鋤把子是她自己做的。她的鋤把比別人的長一截,而且彎度不合格,使用時既費力又不得力,顯出干活的人腰兒直挺挺的。標準的挖平地的專用鋤把的彎度應(yīng)該在根部;挖陡峭山坡的鋤把的彎度應(yīng)該在中間。偏印的鋤把太長太直,偏印的身體本來就沒有復(fù)原,加上不合格的工具,一開始還能趕上她們,后來就漸漸落下了尾巴。這時候兩邊的人又故意往左右兩邊拉,尾巴變得又寬又長。偏印的臉兒憋得通紅,就拼命地挖那條尾巴,累得渾身都濕透了。中途休息時,大家一哄而散,偏印一個人還在挖那條尾巴。后來還是杏奶奶看不過意,放棄休息,幫著挖了一陣,才把那條尾巴挖掉。
吃中飯的時候,偏印坐在一旁流淚。杏奶奶挨近她,用好言勸慰。偏印流著淚說;“我又不是太太小姐,九歲上死了父親,輕活重活都干過,要不是那場大水,也有自己的田地,怎會受這種冤枉氣?”杏奶奶說;“我又要造孽了……”她又要勸偏印嫁人,想說又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接著說:“一個人干活跟大伙兒一起干活是不一樣的,下次千萬別站在陣中間,這是訣竅?!苯又幽棠虈@了一口氣,說“人家都說我在短工幫里能說上話,其實你們并不知道,唉……”似乎有難言之隱。
下午,偏印不聲不響地在邊上找了一個位置,果然沒有落下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