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卒子
忽明忽暗的燈火，在屋里搖曳，風(fēng)從窗縫里吹進(jìn)來，把燈盞上的燭花翻動，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靖海商行東家黃程坐在后院書房一張梨花木的長案背后，身子隱沒在燭光照不到的陰影里，一動不動。
幾個掌柜圍坐在他的周圍，表情各異，相同的是濃濃的憂色布滿臉頰。
沒有人說話，沉重的呼吸聲在靜寂的屋內(nèi)都顯得刺耳。
門外偶有仆役下人經(jīng)過，腳步聲輕響，屋里的人就像被針扎了一般一起去看，然后頹然的縮回腦袋，重新浸入壓抑的氣氛里。
“沒有辦法了么？”有人打破沉默，高聲道：“廣州府的關(guān)系我們也有，按察使司只要肯使銀子，也能搭上線，不試一試，怎么知道不成？”
“沒辦法的?！绷碛腥藫u頭嘆息：“都打聽清楚了，苦主是萬歷初年的進(jìn)士，雖然年老辭仕，但在刑部有故友，這件案子已經(jīng)通了天，誰也包不住?！?p> “可這分明是誣陷！”那人叫道。
“誣陷什么？”陰影里的人說話了，他揉著太陽穴，滿臉疲態(tài)：“那混賬做人蛇的事滿城皆知，有無數(shù)的證人可以證明，他還生怕別人不知道，到處放話，誰能給他提供人頭就給出很高的價(jià)格，衙門的捕快幾乎誰都知道：我黃程的兒子在干人蛇行當(dāng)?！?p> “干人蛇的不知有多少，但人不是少爺殺的。”說話的掌柜梗著脖子，但語氣噓噓的。
“是不是他殺的，都不重要了?！秉S程幽幽的聲音仿佛蒼老了十歲，沙啞苦澀：“有人出頭作證，看到他的誘拐手段，這天殺的蠢材，竟然親自去干這種事！”
“.…..”掌柜不說話了，誰都知道，黃占一向自命不凡，把自己的皮囊當(dāng)做潘安宋玉，誘騙少女的事從來就沒少干。
“人最后活著，是在我兒手里，死了，自然要算在他頭上，沒法說脫的?！?p> 黃程把身子朝后一倒，癱在椅子上，似乎有人抽去了他的全部力氣，空留一副軀殼。
他苦笑一聲：“想我中年得子，還妄自慶幸，以為黃家有后，如今卻……唉?！?p> 所有的掌柜都望著他，悲涼無助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所以，只能答應(yīng)對方的條件了?！秉S程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他：“商行在紅毛鬼那里的配額自動減半，分給廣盛，再把刺殺陳家公子的元兇交出去，賠償大筆銀子。證人都是陳家掌控著，照他們的話辦，推個替罪羊，就能保住那孽子的一條命?！?p> “聶塵是無辜的?！币恢睕]有說話的翁掌柜開口了，他坐在黃程近處，瘦削的身影很挺拔：“拿他當(dāng)卒子，會寒了下面伙計(jì)的心?！?p> “顧不了那么多了?！崩钫乒竦溃骸罢l讓他自作主張得罪陳家的？還找人刺殺，當(dāng)俠客么？自作自受！”
“他是在維護(hù)我們商行的臉面?！蔽陶乒竦椭^，繼續(xù)說道：“說到底，還是我們自己不中用?！?p> “你什么意思？”李掌柜怒道：“難道要不管黃少爺了？他是你看著長大的！”
翁掌柜沒有跟他搭話，抬起頭，看向兩眼望天的黃程，慢慢的說道：“我們剛來澳門的時候，血?dú)夥絼?，靠拳頭打出一片天，何時像現(xiàn)在這樣患得患失？跟劉老五火并，血濺四方樓；通南嶺商道，我們二十來人端了飛天虎的窩子；倭人作亂，我和你兩把刀殺退了搶掠紅毛鬼大船的十來個倭寇……”
“不必再說了，那是以前，我們是窮小子，只有一條命可拼?！秉S程坐起，漠然的雙手據(jù)案：“今時不同往日，我們有家有業(yè)，上百號人跟著我們吃飯，靠蠻力硬拼，誰還肯跟我們做生意？”
“那也不能把替商行出力的人就這么推到別人的刀口底下！”翁掌柜提高了音調(diào)，憤然拍桌：“我做不出來！”
“你有更好的法子嗎？”李掌柜冷笑道：“陳家放話了，就給我們一晚上的時間考慮，明天太陽升起，什么都晚了?！?p> “把少爺找回來，送他出海，躲一躲。”
黃程深吸一口氣，望著翁掌柜：“都找了一天了，沒找著人影，那混賬平日常去廝混的地方都沒有，九成九被陳家拿了，我們不答應(yīng)條件，明天一早他就會被送到衙門去，販賣人口、草菅人命，死罪難逃！”
他的語氣悲憤中帶著狠毒，咬牙道：“你愿意看著他死？！”
翁掌柜默然與黃程對視，無言以對。
黃程盯著他看了一會，方才收回目光，扭頭問道：“人還沒回來嗎？”
李掌柜知道他問的是誰，立時答道：“姓聶的小子和鄭氏兄弟一早就去大通商行了，說是有關(guān)團(tuán)練的事情，這小子吃里扒外，不是什么好東西?！?p> “等他回來，不要傷他，我答應(yīng)了陳家，要交活人出去。”黃程閉上眼，靠上椅背：“這孩子，其實(shí)很不錯，可惜太魯莽了……我們多賠點(diǎn)錢，希望陳家能留他一條命吧。”
“陳家要他的命才對?！蔽陶乒窭洳欢〉恼f了一句。
“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崩钫乒衿鹕淼溃骸拔胰デ魄?，那小子這么久都不回來，會不會得到風(fēng)聲跑了?！?p> “也好?！秉S程沉聲道：“多帶點(diǎn)人去?！?p> 李掌柜拱手離去，翁掌柜看著他的背影，陰著臉眉頭深皺。
“趁這點(diǎn)功夫，我們合計(jì)合計(jì)，陳家若是見我們答應(yīng)得干脆，再開條件怎么辦？”黃程揉著額頭，對幾個掌柜的說道。
……
澳門城外，靠碼頭三里地左右的山嶺邊，有一片茂密的樹林，草木蔥郁，遠(yuǎn)離官道。
往里走數(shù)十步，一個草窩子中，鄭一官半掩在一棵大樹背后，小心翼翼的朝外窺視。
而聶塵則蹲坐在距他幾步遠(yuǎn)的灌木叢里，藏頭縮頸，不露半點(diǎn)蹤跡。
“可惡！”鄭一官把一株小草恨恨的從地里拔出來，在手掌中揉成團(tuán)，再扯成一截截的段，口中憤怒的道：“我舅父如此薄情絕義，枉我千里迢迢的來投靠他，如果這次換成是我，他也必定會毫不猶豫的把我送出去！”
他身后背著那把從不離身的刀，此刻橫在他的膝蓋上：“我去跟他理論，若不能說動，就帶你殺出澳門去，看誰敢攔我們！”
“你我三人，只怕還沒出澳門，就會被人逮著了?！甭檳m搖搖頭，靠在小樹上：“你不能去，都知道你我的關(guān)系，抓不著我，就會逼問你，何必吃這個苦頭？”
“那現(xiàn)在怎么辦？”鄭一官心中即懷著愧疚又充滿焦慮，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種矛盾的心理一直占據(jù)著心頭。
“不要慌，我們現(xiàn)在起碼是安全的?！甭檳m抱著雙臂，沉思著，抬頭看向頭頂枝繁葉茂的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