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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陳年談舊事

第四章 向左還是向右

我與陳年談舊事 李咩 2022 2024-06-12 08:40:56

  不出所料,落手恢弘的大和弦流水似將氣氛推頂,一串三十二分音符小音符顯示出卓越的技巧和力量。張朝改編的《我的祖國》,我都沒有聽過這個作品,不難見得他曲目量之大。雙聲部大開大合,右手還能保持高準(zhǔn)確性的旋律進(jìn)行,同時音樂性也很立體,聽罷頷首,看他微微起身,如釋重負(fù)一般鞠躬,昂首下了臺。他的背那么直,是能看出來的自然,完全不像我,只有在臺上才故作姿態(tài)。

  我走出咖啡店,徘徊在音樂廳門口,忐忑地環(huán)顧,我怕見到他,光是看見都不行。我怕我忍不住要叫他的名字,叫住他又能說什么?或許在他的記憶里早就沒有了李理,像扔垃圾似的將那兩封信扔出腦海。我要問什么,問他這些年過得怎么樣?人家又能如何回答呢?

  練琴的怪人,在說話這方面似乎有些退化了。八月,H市樹影擾擾,城市翻滾的熱浪掀動著我的心跳,這不是因滾燙的太陽而動蕩,是因為會在音樂廳門口出現(xiàn)的那個身影。

  直到若干年以后我回想自己當(dāng)時望眼欲穿但躊躇不決的樣子,我仍覺得發(fā)熱。過了很久,蜂擁而出了許多身著禮服的年輕學(xué)生。我深知與他并不熟稔,更記不得他變化甚大的五官,但我還是一眼望到了。

  夏風(fēng)揉捻塵氣,混著汗液的腥酸催人快步,眾人眼中皆是急急歸意,步履匆忙且沉重。唯獨(dú)陳年孑然的傲逸,我見熱風(fēng)彌涌,也見他一身清朗。以前覺得步步生風(fēng)的模樣不甚雅觀,但今日見了他竟覺瀟灑物外。

  我與他距離越發(fā)短,直到咫尺之遠(yuǎn),我愣愣瞧見他鼻尖微微沁出汗珠,浸染了唇邊,我猛然驚醒,強(qiáng)忍著不讓自己伸手碰他或是張嘴喚他。

  我定定站在那里看他的肩頭越過我去,悲哀地想到他于我而言仍相距遙遠(yuǎn),宛若游龍與蚍蜉,更不忍心驚擾這份多年的沉默,也不愿意讓自己難堪。

  馬上就到我比賽了,這時更不要顯出激動來,我沉口氣,轉(zhuǎn)身鎮(zhèn)定自若地走進(jìn)音樂廳。

  這次是一臺七尺Yamaha,Yamaha的音色我自身很喜歡,潤而不粘,很清亮,而我要彈的是李斯特改編的作品《弄臣》,故事很悲涼,老裁縫的女兒愛上了風(fēng)流的王侯,老人痛心疾首百般勸阻無果。弄臣謂“丑角”,歌劇聽來更讓人回味無窮感觸頗多,自李斯特改編過后更為炫技,我有些緊張,從小沒有打好的基本功導(dǎo)致我面對高難度的技巧時太過笨拙,不知一會兒會不會露怯。

  陳年會不會看到我的live呢?我緊張地捏了捏裙角。這次緊張的很大原因竟然是因為他,我在心里暗暗和他較著勁,勢必證明自己是足夠強(qiáng)大的。

  掌聲,上臺,鞠躬。再次向臺下對我行注目禮的觀眾送去我認(rèn)為足夠完美的笑容,轉(zhuǎn)身調(diào)琴凳,腦中仍是他挺立的脊背,路過我時被熱浪掀走的藥草香。我坐下來穩(wěn)穩(wěn)呼吸,不動聲色落下第一組八度旋律,這首作品很容易煽動演奏者的情緒,我亦沉醉其中,很多鋼琴家說:“演奏是不完美的藝術(shù)。”不完美,但動人,我有對完美不懈的追求,也有想讓陳年深感危機(jī)的惡想。說真的,要是讓他看到我,或我的名字,怦然記起我來并送以不迭的贊美,我會很得意。

  “你真的彈的好啊,考音樂學(xué)院肯定不成問題?!?p>  “看了聽了那么多人,還是你的演奏最有潛力?!?p>  下臺后被很多選手夸贊,我聳聳肩,謙卑地垂下頭。還有很多目光,驚訝的、憤嫉的、不屑的,我折疊起長長的裙子放在腿上,自動屏蔽了那些”好意”。比起他們,我更在乎爸爸是怎么想的,陳年有沒有看到我。那時候確實實實在在把陳年當(dāng)作了假想敵,但厘不清我為什么那么想贏,或許是因為想證明小城市的羸弱和大城市的強(qiáng)壯其實是可以互換的,即便沒有很多機(jī)遇和資源,我也一樣能從荒漠里探尋水源。

  最近很火的余秀華寫過一句詩,每次看到都會被震撼許久:“我身體里的火車從不來不會錯軌,所以允許大雪,風(fēng)暴,泥石流,和荒謬。”

  心要像寒武紀(jì)的化石,堅硬,有模樣。

  比賽結(jié)束回家以后,我打開微信里的報名群,突然想到其實陳年也在這個群,霎時胸膛像是藏了一頭巨獸般劇烈起伏。我太想認(rèn)識他了,手指按開群成員,足足有兩百個各色各樣的頭像。令人頭疼的是,他們并沒有改群昵稱,花花綠綠的,這樣找什么時候才能有結(jié)果呢?

  我靠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向上翻看群消息,順便點(diǎn)開每一個頭像看看究竟,即便知道什么都看不出來。突然,一組信息冒出來。

  一個顯然是選手家長的人在群里發(fā)問:“獲獎證書什么時候領(lǐng)?。俊?p>  緊跟著,一個貓貓頭像跳了出來,昵稱是“璜”:“去年就是九月份。別著急,等等吧?!?p>  去年?難不成他也參加過去年的比賽,會不會是他?我好奇地點(diǎn)開他的微信頭像,發(fā)現(xiàn)他的朋友圈背景是黑白在人群中拉小提琴的外國男人,往下看,他的朋友圈竟然是十條可見。置頂?shù)囊粭l是文字朋友圈,洋洋灑灑大概有六百字,我認(rèn)真看著,這條像是自我檢討,順便抨擊了下現(xiàn)在學(xué)鋼琴的同齡人缺少熱情和尊重。

  等等,這文筆,這貫穿全文的哲學(xué)感······

  我激動地抓緊了手機(jī),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我確定這就是他說話的風(fēng)格,一點(diǎn)兒都沒變,就是錯字少了點(diǎn)。我的心振聾發(fā)聵地狂笑,但我不敢添加好友,我害怕自己推理錯了,惹來一身麻煩。他這個人,寫的東西很能顯示出內(nèi)心的糾結(jié),向左或向右,向前或向后,搖搖擺擺難以琢磨。我舔舔唇,繼續(xù)在此人的朋友圈肆意尋找著屬于他的蛛絲馬跡。此刻我真像卑鄙的小人,笑得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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