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中學,我和學業(yè),是癌癥病人拼命抗爭病魔的關系。作業(yè)和習題比蒙太奇電影黑白噪點還多,我渾渾噩噩,但鐵骨錚錚,每天晚上晚課結束自動屏蔽班主任怒鄙的眼神悄悄從教室后門閃出去,在八點到十點的晚自習期間跑回家練琴,日日不斷。我與琴的關系,變得像浪跡晚歸的丈夫和怨聲載道嬌嗔求憐的妻子。如果把我缺席的晚自習拼湊在一起,大抵還夠我再念一年初中或者高中。
陳年遙遠得像一本擱置在書架上落灰已久的小說,我很久沒看過了,但是我記得我買了下來的那種。他在哪里,在干什么,說句不好聽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還在不在這個無聊的世界。我的日子,現在滴水不漏地落著細密的針腳,疊疊蕩蕩地預描了我的未來,爸爸媽媽和老師們替我決定了高考從藝,用一根透明的帶子勒緊我,云淡風輕對我說:“將來走藝考吧,就業(yè)不成問題?!?p> 我,舔舔我滴血的夢想,現在它改名叫懦弱,換成褒義詞是儒家樂道的孝順。對于鋼琴,我確實付出了太多。童年的五彩斑斕,泥的鴨蛋、野貓野狗,被一股子折斷塞進鋼琴鋼的肚子里,我默不作聲,將我的十年釘到琴凳上,這是眾人施舍我的救贖十字架,云:“學鋼琴好啊,琴棋書畫,陶冶情操?!迸c我的琴技和情操一同提高的還有我的壓抑。不管是年夜飯還是父親醉酒后朋友送將回來落進沙發(fā)的一瞬間,我都會聽到那句讓我心驚膽戰(zhàn)幾乎一輩子的:“來,給你叔叔彈彈?!笨墒俏业氖迨寰司说桃蹋銈冎恢涝谀銈冸x開我家后,我就會遭受冰和火一樣強烈的痛苦,要把我撕裂得流出血來。
“這就是你彈的這些東西嗎?垃圾!”
無數次,我懵懂地睜著我的眼睛,盯著琴鍵發(fā)呆,試圖把打圈的眼淚吃進心里。到底怎么樣才能讓大家滿意,讓我爸爸開心,是我從學琴到現在一直想問出口的問題,我很壞嗎。還是我很傻。
恨彈琴。恨這個帶走我快樂的屠夫。恨,丟失的童年和時間,恨除夕夜萬家燈火,恨那些不合時宜的笑臉。恨,我寫不出來那時我承受的痛苦。
陳年,你也恨嗎?
二零一四年,16歲,藝考倒計時兩年。我去H市參加比賽,那場比賽同一組別人很少,畢竟把鋼琴當成專業(yè)學習的人隨年齡增大課業(yè)壓力增多變得越來越少,參加比賽的也都是藝考學生,試試水,積累上臺經驗,為藝考做準備。站上臺,強烈的表現欲像針從天靈蓋懸下來刺進身體。爸爸坐在臺下,一定不能讓他失望。
這次選的作品是貝多芬的奏鳴曲,古典樂派嚴謹克制的節(jié)奏,同時想要表現情緒其實是很難的,雖然掌握的還不是很專業(yè),但是比起他們來已然強出很多了。鞠躬謝禮的時候看見爸爸很滿意,笑著點點頭,那根針兀然消失。我的笑帶著點飛揚跋扈,腦中不斷回想自己在臺上的表現,坐在臺下盯著前方評委晃動的肩頭。誰在打拍子,誰在拍攝,他們對這個選手是什么感覺,我一直在悄悄地觀察。有人說過我察言觀色很有一套,這應該是這么多年鍛煉出來的討好別人的方式。
一天后成績出來時,我的笑在瀏覽到我名字下面的“一等獎”后定格。我有點不相信我的眼睛,我看到了上一個組別一個一閃而過的名字,我感覺我的軀體狠狠一震??焖倩瑒樱劬Σ蹲降侥莻€名字。
陳年。
陳年,專業(yè)青年A組,一等獎。
他怎么會來參加?他怎么會在專業(yè)青年組?專業(yè)青年組別只有音樂學院或者藝術學院的學生才能報,他考上了音樂學院附中嗎?我的心臟酥麻地像過了千瓦級別的電流。我回想著比賽前選手坐過的等候室,是不是他也曾坐過那里的歐式沙發(fā)?上一個組別彈完后從音樂廳出來后路過等候室的時候,我在干什么,我是不是也透過帶印花和馬賽克的落地窗窺見過他的身影?我搜羅著腦海里每一處屬于比賽的記憶,我忿忿地問著自己,為什么又錯過了?
為什么你還堅持著,陳年。我錯過你的這些年里,你都經歷了什么?
回家后,我瘋狂地檢索著瀏覽器里關于他的信息,比賽的檢錄信息、曲目信息,我細細看每一場比賽的花絮和照片,原來在這些年里他一直堅持參加著大大小小的比賽,成績斐然。那0.1的分差或許又被拉成了太平洋橫跨地球的距離。終于,我找到了他的一張十二歲時參加香港邀請賽的照片,照片上,雙唇繃得發(fā)緊,頭發(fā)光光的被剃掉,是他嗎?那張臉沒有什么情緒,白的如同疏風驟雨后的天空。
在那一年里,我饒有興趣地打聽著他的消息,我的心里有只蠢蠢欲動的野獸,如果再見他,一定要在賽場上,我看看這些年我的努力是不是足夠趕上他的步伐,在省會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心是不是像我這么野。我等了整整一年,二零一五年,17歲,終于又等來了這一屆的比賽。我知道以他參賽的頻率和習慣,一定會來。
可惜我趕到賽場的時候,專業(yè)組已經開始比賽了,我們不能進去旁聽。那時網絡發(fā)展了直播平臺,這次比賽也上線了live,我在旁邊的咖啡館坐著看專業(yè)組的比賽。果不其然,我聽到了報幕叫他的名字。我的心狂跳著,直到他上臺進入視野,他的頭發(fā)變成長到耳垂的軟發(fā),碎碎地披下來,身材頎長,身量卻微微瘦。鞠躬時我目不轉睛讀他的表情,依舊是黑框眼鏡,看清楚時已是滿屏的矜傲,舉手投足滿是泰然的氣性,帶著野野的笑,頭發(fā)順著他鞠躬時深深地垂下來,又飛上去。
我聽見我的心在喟嘆,其實都不用看他落手,滿身已是高手的風塵。
但是他長高了許多,也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