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眾人議論的中心人物,正坐在馬車里,從徐家莊趕往帽子山腳下的管平家。
這管平,是本次案件的仵作。
其實嚴格意義來說,管平并非朝廷中人,連個朝廷外編人員都不算。
他是北豐縣一個無業(yè)游民,無田無地,無爹無娘,平常干些最臟最累的活。
當(dāng)然了,這些活大多數(shù)與死人有關(guān),因為晦氣,那賞錢就算再多,也沒多少人愿意干。
不過管平不在意這些,只要能掙錢,什么事都做。
至于他為何會仵作的功夫,有人說因為他常年和死人打交道,自然對這尸體比較熟悉。
反正只要掃一眼,這人大概是什么時候死的,因何而死,隨口道來。
開始的時候大家覺得他吹牛。
但是經(jīng)由經(jīng)驗豐富的老仵作仔細一查,居然和他所說無幾。
甚至有時候還是他的判斷比較準確。
時間一長,甚至連原來的仵作都會請教他的意見。
而這次北豐縣命案案發(fā),老仵作剛好風(fēng)濕發(fā)作,不能下床。
衙門就只能請這管平去驗尸了。
詳細的驗尸札記在衙門,甄享婉也早已看過,只是還是想去親自再詢問一番。
知桃不解:“大人,這管平不過是個浪蕩兒,何不直接讓他來衙門拜見您,何須費這些功夫跑一趟?”
甄享婉微微一笑,反問:“驗尸札記你也看過,你覺得此人如何?”
好歹是幫大人查了一下午的陳年案卷的大丫鬟,知桃仔細回憶,這人的驗尸札記寫得十分仔細嚴謹,除了必要的細節(jié),多余的一個字都沒有,竟比那些當(dāng)了多年仵作的人寫得還要好。
當(dāng)然,更多的仵作是手藝人,一般是他口述,由其他人執(zhí)筆。
知桃斟酌著開口道:“那他的札記確實十分嚴謹簡潔,讓人看了之后如同親見其境?!?p> 說完感到后背一陣涼意,這實在不是什么優(yōu)點吧。
甄享婉目光一亮,只知道這小妮子記性極好,幾乎可以做到誦讀即記,倒沒想到還條理清晰。
當(dāng)即起了愛才之心,有意培養(yǎng)她。
“那我們的知桃姑娘再來點評點評,這樣的人不為朝廷所用,是不是明珠蒙塵?”
知桃臉上微紅,不過還是撐住晃著腦袋嘆道:“大人這是生了愛才之心,要去招攬名士???”
“知我者知桃也?!?p> 兩人笑鬧了一場,甄享婉又問:“說說今日在徐家莊你看到了什么?”
大人這是真心考自己了,知桃收起笑容,正正經(jīng)經(jīng)坐好,仔細回憶了一番。
開口道:“我發(fā)現(xiàn)黃趙氏打斧頭打得太厲害了?!?p> 甄享婉一愣,這個自己倒沒看出來。
“從何看出?”
“您和老太太、徐家族長在房中談話的時候,趙氏拉著那徐素珍報告當(dāng)天的支出?!?p> “她說買了一條魚、兩塊豆腐,還有一塊鹵煮。一共花了八十二文?!?p> “我看過蔣姑姑的采辦單子,日常我們買的鯉魚不過十五文錢一條,豆腐不過一文錢一塊,我們安南城最出名的陳詳記的豬頭肉也不過三十文一塊,難道這北豐縣的物價還比安南城高了嗎?”
聽著知桃如數(shù)家珍地掰著指頭算數(shù),甄享婉忍不住莞爾,日后就算離了自己,這姑娘大概還能當(dāng)個女賬房。
知桃后知后覺,自己和大人說這幾文錢的事,實在是太小家子氣了,大人只怕連銅板都沒見過。
訕訕地放下手,又道:“只怕這幾年趙氏在這菜錢上沒少扣錢。”
“這又如何得知?”
“因為今日黃志文穿的衣裳,明明是新制,但是我看那袖子和下擺,都沒有縫制的針腳。嘖嘖嘖,那一身湖坊的綢衣,是打算只穿一年嗎?實在是浪費得很啊。如果不是摳了很多錢,她一個農(nóng)家婦人,哪里舍得這么糟蹋的?!?p> 知桃搖頭晃腦,惋惜個不已。
甄享婉不解,為何新制的衣服要有縫制的針腳?
聽到自家大人這樣問,知桃笑道:“大人你這就不懂了,這黃志文正是十七八的年齡,個頭長得可快了。這農(nóng)家人一年難得縫一次新衣,肯定會稍稍做大一點,折上這么一兩圈,用針線輕輕一縫。待第二年還可以繼續(xù)穿?!?p> 甄享婉聽了,恍然大悟,這些細節(jié),自己還真的沒辦法察覺。
“知桃姑娘目光如炬,大人自愧不如?!?p> “大人快別笑我了,您是金枝玉葉,自然不懂這些?!?p> 正說著,只聽莫道風(fēng)在車頭開口道:“大人,到了?!?p> 帽子山,因為狀如帽子而得名,其實與其說是帽子,不如說是一塊外形奇特的石頭,光禿禿的不長任何植物。
而且山下土地多貧瘠,也就沒有人在此處開荒,周圍也鮮少人家。
管平的家不過是一座用茅草蓋成兩座沒墻沒門的草棚。
其中一處角落里,放著一堆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鋪蓋,其余地方被長長的木條搭成的簡易木桌。
草棚對面有一個用石頭堆砌而成的“灶”,旁邊還放著兩個破了角的海碗,顯然這就是管平日常用膳的地方。
除此之外,吸引甄享婉注意的就是那木桌上的物品。
有破碎的衣服,有斷裂的瓦塊,有脫落得只剩下一個框架的風(fēng)車,這些物品在眾人的眼中有一個公共的名稱——破爛。
但是甄享婉卻看得出來,相比主人對自己床鋪和飲食的隨意,這些破爛的物件卻是擺放得整整齊齊,十分有門道。
看到來人,管平只略略掃了一眼,又低下頭去把玩著一個裂得只剩半只的杯子。
莫道風(fēng)走過去問道:“請問,可是管平管師傅?”
發(fā)現(xiàn)來找自己的,管平頭也不抬地道:“撈尸十兩,起墳五兩?!?p> 莫道風(fēng)正要開口,甄享婉輕輕擺手,走上前來,把一錠十兩的銀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管平眼風(fēng)掃過那銀子,開口道:“做什么?”
“我是大理寺少卿甄享婉,今日來,是想問一些問題?!?p> 管平把銀子收入懷中,從桌上翻出一個包裹得十分整齊的粗布包,當(dāng)著甄享婉的面翻開。
里面是一套男式的衣裳。
遞到甄享婉面前:“這是我去給賀天生入殮的時候,為他換下的衣服?!?p> 甄享婉接過來,展開一看,這是一套大新的衣服,款式最普通不過,唯獨那衣領(lǐng)之上有褐色的血跡。
“如此重要的證據(jù),為何不上呈縣衙?!敝胰滩蛔〕鲅詥柕?。
管平反唇相譏:“我只負責(zé)驗尸,又不是你們大理寺推勘,收集證物并不是我的職責(zé)?!?p> 知桃看到這人如此囂張,忍不住站出來道:“你這是狡辯。”
管平翻了個白眼,不去管她,繼續(xù)把玩自己的破杯子。
知桃還想說什么,卻讓甄享婉擋了一下。
“管師傅所言極是,只是這新證物,還勞煩管師傅隨我去縣衙作個說明?!?p> 管平似早料到她的這個疑問,從桌上隨便翻翻,抽出一張證詞,上面仔細寫明了此衣裳的來源,衣服的材質(zhì)和細節(jié),還打上了賀知縣和管平的手印。
可算十分嚴謹了。
甄享婉心中贊嘆,沒想到他已經(jīng)能做到這一步。
只是這人都淪落到如此地步了,尚且如此桀驁不羈,實在是難以駕馭。
更關(guān)鍵是甄享婉看到他手上那個不經(jīng)意露出的印記,心中的疑慮加重了不少。
在這個關(guān)節(jié)眼,去招攬一個大理國的人,實在不智。
一著不慎,就是萬劫不復(fù)。
這事還是要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