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羅兩個，打卡下班。
他心底覺得不是，自己明明是另一個人，只是想不起來，自己好像也不是小孩子，遲疑道：“那我爹是誰？”
顏喬卿聲露悲色，道：“咱爹是上柱國，秘書少監(jiān)，國子祭酒。不過就在今年，剛剛病故了。你生這病，就是因?yàn)閱识Y之上，被嚇了一下?！?p> 正說話間，腳步聲響，進(jìn)來一人，進(jìn)門便道：“你們又來吵你弟弟，快自己玩去。門窗關(guān)了，莫要放風(fēng)進(jìn)來。”
他只覺這聲音軟糯，甚是好聽。忍不住又睜眼去看，面前是個三十余歲的婦人，眉清目秀，衣著雖不如何華貴，卻是寬嚴(yán)得體，氣質(zhì)脫俗。奇怪，這番看的清清楚楚，一點(diǎn)也不混亂。
顏喬卿道：“我瞧弟弟好拉，你看他臉多紅?！?p> 顏幼輿一旁道：“弟弟身子好了，腦子卻燒壞了，都不認(rèn)得我們?！?p> 婦人一把抓將顏幼輿過來，在他屁股上一拍，道：“整日胡說八道，去把《孝經(jīng)》抄上一遍。”
顏喬卿哈哈大笑，顏幼輿卻是立刻耷拉下臉，道：“又抄！上一遍還沒完呢?！?p> 顏喬卿道：“誰叫你不會說話?！崩艿艹鲩T去了。
婦人在床前坐下，伸手探他額頭，滿臉皆是關(guān)愛之色，輕嘆一聲，道：“一個多月了，這病總不見好。兒啊，今日怎樣了？有沒有比昨日好些?！?p> 他見她溫柔親切，腦海中一陣翻騰，似是勾起了內(nèi)心深處藏了許久的東西，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已落了下來。
婦人忙道：“莫哭莫哭，娘親給你講個故事。說有一個小孩子，從小就喜歡讀書寫字。寫出來的字，大人看了都說好?？墒枪P墨紙硯都很貴，家里又不富裕。當(dāng)娘的就想，要不當(dāng)了頭上的釵子，也能多買些墨紙。只是咱家孩子，懂事極了，也聰明極了。這天興沖沖的來找我，說，娘，娘，我有紙筆了。我想他身上也無銀錢，又是個孩子，莫不是不懂事，從哪里順手偷來。見他興沖沖，也不忍責(zé)備。就問，紙筆在哪里。他高高興興拉我到外面一堵墻跟前，說，這不就是一張大紙么。墻角放著一個碗，還有一把刷子，碗里有半碗黃泥漿。你抓起刷子，就在墻上寫了行字。我這才注意，你一身都是黃泥的點(diǎn)子，連臉上都是?！?p> 他遲疑道：“這個孩子就是我嗎？”
婦人展顏一笑，慈愛無限，在他額頭輕輕一點(diǎn)，道：“不是你還有誰。你三歲就能想到拿墻作紙，以泥漿為墨。你還記得你在墻上給我寫了什么字么？”
他茫然搖搖頭。可不知不覺，腦海里的疏離感越來越小，只覺這婦人慈愛，就是自己的娘親。這屋里也暖和極了，叫他暖洋洋又要瞌睡。可卻又舍不得眼前這婦人，只想和她多說會話。
婦人面上滿是驕傲之色，道：“你寫的是‘立身行道，揚(yáng)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dāng)真不枉娘親的一番教誨。你是忠良之后，又機(jī)敏過人，將來一定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p> 拿著木刀的顏喬卿又鉆了進(jìn)來，木刀卻是別在了腰帶上，雙手墊了塊布，捧著一只大碗，碗里熱氣騰騰。
婦人嚇了一跳，連忙伸手接過，道：“誰叫你端來的，燙著你怎么辦?！?p> 顏喬卿這才捧著手甩了幾下，道：“他們剛剛煎好，說要熱的吃才好，我就給端來了。娘，你別擔(dān)心，弟弟臉色好多了，吃了這碗藥就好了。”
那婦人捧著碗，拿起一根調(diào)羹，舀起一勺，吹了幾下，又在嘴唇上貼了一貼，才送到他嘴前。
這一切似是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可那熱氣飄來，他滿眼都是霧水，張口喝了，那藥一點(diǎn)也不苦，反而香甜極了。一碗湯喝下，身子只覺更暖。那婦人溫和的面孔就在眼前，可越來越是迷糊。他又昏睡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之間，他似乎飛在天上。大江大河，山川樹木，都在他腳下。自己好像變了飛鳥，無拘無束。這感覺瞬間又被不安和恐懼取代，感覺空蕩蕩的沒有著落。自己不是鳥兒，怎么能飛。我是怎么飛起來的，眼下這么高，我若是忽然不會飛了怎么辦？
想到什么，便是什么。他一下子就失去了漂浮之力，人一直朝下墜去。四周都是黑暗，不知道多深，總之就是一直掉，一直掉。掉的他心跳不止，甚至有些惡心起來。
忽然有人拍自己，道：“清臣、清臣，快醒醒，快醒醒，你中啦！”
他睜開眼，自己卻是趴在一個亭子之中，面前還放著本書。一個十七八歲，濃眉大眼的少年正滿臉歡笑，站在自己面前。
他忽然警醒，第一眼就是朝自己手上看去。一雙手掌不算白皙，但骨節(jié)分明，五指秀長，正是自己的手。
就聽外面鑼響，越來越近。又聽腳步聲響，急急忙忙，一個婦人搶進(jìn)院子?？疵嫒荩窍惹耙娺^的婦人，臉上已見皺紋，卻滿是喜色。
他遲疑望望邊上少年，道：“我是顏真卿？你又是誰？”
那少年啞然失笑，道：“我是你侄兒季明啊。旁人中了，大喜過望，要掐一掐大腿，問自己是誰。你可倒好，中了卻把侄兒忘了。哎呀！”
卻是那婦人奔的太急，險(xiǎn)險(xiǎn)摔倒。
他身子一閃，已經(jīng)到了那婦人身邊，一把扶住。
他這一下快似閃電，那婦人也是猛地一驚，但立即收斂驚容，一副喜氣洋洋之色，道：“孩兒，你終于中了。”
他自己也覺得驚訝，自己身子好快，怎么嗖的一下，就跑出這么遠(yuǎn)？
鑼聲已經(jīng)進(jìn)門，兩名頭插紅花的官差，一般的喜氣洋洋，一人敲鑼，一人高聲報(bào)道：“捷報(bào)瑯琊臨沂顏真卿，年二十五歲，甲戌科進(jìn)士及第，高中榜眼！恭喜相公，賀喜相公。殷家嫂子，大喜啊！”
卻是那婦人殷氏早取了散碎銀子，塞與那兩位官差。
兩人喜滋滋接了，身后跟了一群百姓，爭相上前來給殷氏道喜。顏季明還有顏喬卿、顏幼輿兩個兄弟，喜氣洋洋，跑前跑后，幫著張羅。
進(jìn)來賀喜的人絡(luò)繹不絕，一個滿臉大胡子的中年人，乃是自己堂兄顏杲卿，如今是魏州錄事參軍，對自己一家時有照拂。恰巧帶著兒子顏季明在家中做客。聽聞消息，喜不自勝，午間連干數(shù)碗酒，靠在椅上便呼呼大睡。
其中又有柳芳、蕭穎士、李華、趙驊、邵軫五位，幾乎都是二十余歲上下，書生意氣，揮斥方遒，進(jìn)門就與他論道。說的全是開元年間事。他一頭霧水，腦中始終渾渾噩噩，不敢自信自己是誰。這一切如真似幻，自己或是還在夢中？
漸漸聽出，幾人說話甚是機(jī)巧，多是最近有個什么什么事情，諸位可知道。旁人相詢，他便把話說了。倒似有意就是要告訴他一般。
正自疑惑，那個叫趙驊的，忽然叫他作詩。他啞然失笑，自己會作什么詩。眾人卻是不依，非要他作。蕭穎士道：“你如今高中，不如就以‘勸學(xué)’為題?！?p> 他腦子里似觸動了什么機(jī)簧，脫口而出道：“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fā)不知勤學(xué)早，白首方悔讀書遲?！?p> 眾人齊聲叫好，他卻是驚的呆了。我怎地隨口就作了一首詩，而且聽著好像還真得不錯。
眾人繼續(xù)高談闊論，給他描述了一個大唐的開元盛世，而他自己則是文采飛揚(yáng)，至誠待人，頗有名氣的儒生。如今金榜題名，更是少年得志，羨煞旁人。各種恰到好處的恭維吹捧叫他飄飄然，也是如坐春風(fēng)。
他應(yīng)接不暇，只覺自己如同一個牽線木偶，被裹挾于這狂歡之中，雖覺得還是有哪里不對，卻沒有一絲閑暇思索。他仍在疑惑自己是誰。邵軫忽然不經(jīng)意提起，他新認(rèn)識了一位朋友，名叫沈放，也是博學(xué)多才，改日為他引見。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沈放”兩字在他心中竟是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他堅(jiān)決不肯飲酒，引的眾人詫異。蕭穎士與李華起哄，叫他以醪糟圓子相代。吃了一碗又是一碗。滿座皆是發(fā)自肺腑的高興，熱情洋溢。這喧鬧之中，他又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睜眼自己又在屋內(nèi)，卻是富麗堂皇一間大屋。屋內(nèi)并無旁人，坐起身來，卻覺身子臃腫，碩大的一個肚囊。心下略有些奇怪，旁邊有衣冠，乃是官員服飾。穿起來，不大不小，正是合身。
外間有面銅鏡，上前一看，鏡中人白白胖胖，四十多歲年紀(jì)，胡須修的整齊，面目不怒自威。
他心中詫異，原來這就是我。院中有人說話，聲音不大，但略顯嘈雜。
出了門，前面院中坐了六七人。除了一個老者，見他出來，都起身行禮。
他看看最前面一個，遲疑道：“你是季明？”
那中年人道：“六叔，已多年未見，你還能認(rèn)出小侄啊。”
身旁有人發(fā)笑，正是坐著那老者，道：“賢弟好生慵懶，日上三竿，還不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