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唯相應(yīng),覺得自己還有些糊涂,應(yīng)付著去石桌前坐了,先聽聽他們說些什么。
那老者原來是郭子儀,一個四十余歲的中年人,乃是高適。
三個年輕人。一個二十多歲,好大一個眼袋,旁人說話,他就一直在旁研茶,幾乎一言不發(fā)的年輕人,竟是陸羽。兩個相貌相似的年輕人,乃是張松齡和張志和兄弟。這三個年輕人見自己都是恭恭敬敬的行弟子之禮。
還有一個三十余歲的官員,名叫李陽冰。最是平平無奇,但一開口,說李白問他好。才知道此人竟是詩仙的叔叔,也是自己多年舊交。
眾人議論,卻是安祿山和史思明謀反了。
顏季明義憤填膺道:“安祿山這狗賊,圣上寵信如斯,我卻早看出他不是好人?!?p> 眾人說了許久,國難傾覆,百姓水深火熱之中。
他心中也覺焦慮,原來自己頭腦又不清楚的這些時日。好好一個大唐盛世,卻是弊病叢生。而兩個奸臣,蒙蔽圣上,悍然造反。以致生靈涂炭,到處哀鴻遍野。
過了一會,有下人來請眾人用飯,顏季明卻起身告辭。他很是驚訝,道:“不說才來么,怎地就要走?!?p> 顏季明道:“小侄奉命前往恒州(河北正定縣),助家父守城。路過此地,特來拜見,只是軍令如山,情急如火,委實不能久留?!?p> 他腦海里似是想起什么,卻又怎么也想不起來。看著面前這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漢子,忽然百感交集,道:“你此去當(dāng)要小心?!?p> 顏季明爽朗一笑,道:“叔叔放心,小侄此去,必斬了那安祿山的豬頭來下酒!”
笑聲之中,送他出門。殷氏也來相送,看她一頭白發(fā),人已蒼老。他看在眼中,又是一陣酸楚。
隨后其余人去到廳堂,一桌飯菜,也不如何豐盛。郭子儀與高適舉杯,邀他同飲。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就是一飲而盡,全然不覺有什么不妥。
觥籌交錯之間,他不勝酒力,不消幾杯,就醉倒過去。
酣睡之時,忽然有人叩門。
起身開門,卻是席間伺候的一個下人,背著一個大包袱,見他便是淚下,道:“太守,令兄和侄公子骨駭找回來了!”
他大吃一驚,道:“什么?我不過小睡片刻,季明侄兒不是剛剛出門?!?p> 那下人悲道:“大人你憂傷過度,老是夢到他們兩個,只道還是三年之前。”
他癡癡發(fā)呆,茫然退了數(shù)步,心里忽然一篇文章流過:“……余時受命,亦在平原。仁兄愛我,俾爾傳言,爾既歸止,爰開土門。土門既開,兇威大蹙。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嗚呼哀哉?!?p> 一股痛貫心肝之意,直入肺腑,凄然道:“磨墨!”
那下人去書桌前研墨,又有下人送上碗茶來。
他就手接過,一飲而盡,只覺一股清涼直透心底。
直若醍醐灌頂,他忽然清醒過來,我不是顏真卿,我也不是唐朝人,我是沈放。
再看自己身上,一身唐官朝服,腹部墊著大大一個墊子,面上有些發(fā)癢,顯是被人易容。癡癡發(fā)了會呆,自己方才,或是不知過了多久,真正如同令世為人,經(jīng)歷了一段別樣人生。
沈放心潮洶涌,自己經(jīng)歷,真如薛偉化魚,盧生黃粱一夢。其情其景,栩栩如生。心中更種感觸,更是情真意切。
忽然急道:“再乞請圣書一觀?!?p> 身旁一人笑道:“早已備好,小友請看。”正是顏直之,手指之處,條案之上,一幅書卷已經(jīng)攤開,正是《祭侄季明文稿》。
沈放看著書卷,久久不語。良久良久,忽然淚如雨下,慢慢跪倒,恭恭敬敬拜了幾拜。
顏直之與王希孟在旁,都不言語。顏直之上前,親自又卷起書軸,道:“小友此夢做的可還好?此湯對小友終是無害,小友也大可放心?!?p> 沈放躬身一拜,道:“‘神游’之名,果然無虛。我真如同又活了一世一般。此番勞動兩位師長,興師動眾,如此厚愛,實是汗顏,無以為報?!彼笾乱呀?jīng)猜到,那湯確有迷幻之用,此番更是奇遇。自己所歷金榜題名,待客言談,定是有真人相扮。這番辛苦,也是不小。
顏直之呵呵一笑,道:“瞧小友模樣,意猶未盡。我族大祭,實在后年。小友若是有暇,倒真可來扮一回‘尸’。與此種雖有不同,卻也別有一番震撼?!?p> 沈放再拜,又謝王希孟。
王希孟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耳。不過你這小子確也不錯,以后不妨多來玩玩。”
沈放心念一動,道:“不知是何人所托?”
王希孟笑道:“該你知道,你自然知道。如今已過四日,你不是要去六合的么?!?p> 沈放吃了一驚,原來竟又已過了兩日。心中還有萬般疑惑,但知人家未必肯講。終究記掛六合之事,拱手道:“如此小子就此拜別,日后定當(dāng)再來拜望。”
出了建康城,忍不住駐足回望。這一番經(jīng)歷之奇,叫他此時仍有亦真亦幻之感。
但那最后一刻的真情潮涌,卻是歷歷在目。他先看《祭侄文稿》,并無特別。二次再睹,一筆一劃之間的哀傷沉痛悲憤空虛之意,卻是如山如海,填滿他四肢百骸,叫他手腳麻木,口不能言。
物有感而情動,跡或均而心異。天地?zé)o情,天地亦有情,情到深處終及“極”?!短m亭集序》乃是瀟灑之“極”,《祭侄文稿》乃是悲痛之“極”。一如自己的那招“金鎖”。情到“極”處,就忘記了山河,忘記了萬物,甚至忘記了自己。沒有我,也沒有情??此茻o情,卻是情之極致。
他一時還無法完全消化這些所得,但心中一片坦蕩,只覺天高地闊,自由自在,如若明霞看斜陽,又是一番天地。
忍不住放聲長嘯,展開雙足,朝北而去。
渡過長江,朝著六合城方向,行不多遠(yuǎn),就見前面黑壓壓一片,盡是營帳。
沈放心頭一驚,這是金兵大軍已到,將六合城圍困。想尋個空隙之處,摸進(jìn)城去。越走卻越是心驚,金兵營帳連天蔽日,根本看不到盡頭。僅僅看到的部分,便是綿延十余里。六合城四面都被團(tuán)團(tuán)圍住,鐵桶一般。瞧這陣仗,定是統(tǒng)紇石烈種塔那十萬大軍到了,也不知眼下六合城中如何。
他從未見過如此大軍,也是震驚不已。行到午后,也不見哪里有可鉆的空子。心下更是犯愁,這鐵桶陣連個縫也沒有,自己又如何過去。
正沒頭緒間,忽見前面道上,一隊金兵押著百十個民夫正朝東行。一長列大車小車,其上高高壘的,皆是麻袋,瞧著乃是運糧的隊伍。
沈放靈機(jī)一動,先將歸元劍藏在胸前。劍尾垂在襠下,雖是別扭,但冬天衣服厚實,倒也瞧不出來。繞到前面道上,裝作埋頭趕路。
果然片刻功夫,馬蹄聲響,一金兵追近,喝道:“什么人!”
沈放裝作惶恐,道:“小生讀書人,乃是來此間訪友,不想遇到大軍。沖撞了則個,正要回避。軍爺恕罪,軍爺恕罪?!?p> 那金兵笑道:“竟是個讀書人,今日你好運來了,跟軍爺去吃幾天皇糧。”
沈放面如土色,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小生手無縛雞之力,提不起刀,拉不開弓,而且見血就會頭暈?!?p> 那金兵越發(fā)大笑,道:“你這熊樣,瞎子也不會派你打仗。你跟軍爺去搬運兩天糧草,一日有兩頓飽飯與你。瞧你這臉白的,幾日不曾見糧食了吧?!?p> 沈放似是心動,卻還愁眉苦臉,道:“小生得過癆病,也做不得重活?!备人詭茁暋?p> 他潛運內(nèi)力,面色更顯焦黃。那金兵絲毫不疑,道:“少廢話,跟我走,扛兩天你就會了?!?p> 沈放垂頭喪氣跟他身后,等到后面大隊人馬上來,匯入人中。隊中民夫見他過來,也無人理會。
行出兩三里,到了一處軍營。此處營房嚴(yán)整,外圍塹壕、鹿砦一樣不缺。為首的金兵頭目亮了文書,方才有人打開營門。
糧草運入,重民夫開始卸車。一袋袋的糧食被搬入墊了草木的營帳。軍營之中,還有兵丁相助,倒也不一味使喚民夫。
沈放裝著幫忙,旁人扛兩袋三袋,他晃晃悠悠扛上一袋,惹的旁邊兵卒譏笑。
沈放暗中留神,卻發(fā)現(xiàn)這批軍糧之中,竟有不少的大米,心中頓起疑竇。
唐代之前,軍糧一直是以粟為主。宋麥、粟、豆、稻、黍皆大量種植,南有大米,北方麥子產(chǎn)量也越來越高,已能與粟并駕齊驅(qū)。但軍糧之中,仍然是以粟為多。粟耐干旱,南北皆能種。按唐人說法,若是保存得當(dāng),粟可保存九年,而大米和麥只得五年。
而且北方人不習(xí)慣吃米,南方人同樣不喜歡吃面,唯獨粟,南北人皆喜歡。粟相比大米,更易煮熟,不傷腸胃,味道也是更好。麥子就不要說了,若不能磨成面粉,生煮的麥子根本無法下咽。綜合烹飪難度與口感。甚至到了近代,粟仍然是主要的軍糧?!靶∶准硬綐尅钡牡涔剩雭硪彩潜娙私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