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次行星今天的夕陽比兩個月以來的任何一個天都更加耀眼,一大一小,一真一假的兩枚日輪交相輝映,將這張缺云少絮的天壁照得如同一片燒紅的鐵板。
下飛船后環(huán)顧四周,哪里都沒有被血雨淋濕過的痕跡。之前那朵奇怪的烏云似乎仍未離開過A區(qū)的湖泊,這樣一來,中央大部落對古德的處決就會無限期延長,對峽谷聚落來說是一件極大的好事。
他們唯獨應(yīng)該擔(dān)心,中央大部落會不會狗急跳墻,僭越一貫的傳統(tǒng),即便是天不下雨,也要在神看不見的角落一意孤行地將古德送進(jìn)火堆。倘若峽谷部落兵臨城下,他們極有可能這么做。
魚啄靜將飛船停在了一片茂密的叢林里,以防萬一還折下樹葉將整艘飛船遮蓋了七七八八。本來已經(jīng)出發(fā),但走出幾步的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得,倒頭又折回飛船里,等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她手里多了一只模樣高級的透明玻璃盒。
江厭記得這只盒子,約一枚足球大小,重量很輕,且大多數(shù)重量都來自于盒子本身,而非盒中之物。除了四面玻璃壁外,盒子里鋪著一張方形的紅色反光綢墊,綢墊四角各自系有幾寸長的金色流蘇。
按照慣例,在如此奢華精美的盒子里,應(yīng)該躺著一粒價值連城的鉆石。
可盒子的主人非要劍走偏鋒,那張呈弧形微微向上凸起的綢墊上,根本沒有端放著什么鉆石黃金,王冠權(quán)杖,而是一塊兒早已風(fēng)化的干巴巴的排泄物。盡管被密封的玻璃盒嚴(yán)加保護(hù),但排泄物還是免不了被時間蠶食,從表面上剝離了不少細(xì)屑,零零落落地灑在綢墊上。
江厭當(dāng)然記得,這是他在峰會開始前從夜總會里得來的玩意兒。在魚啄靜的提醒下,江厭已經(jīng)用他的眼皮世界證實,這并不是一塊兒真正的排泄物,而是一本被‘藏起來’的書。
只不過在峰會正式開始后,各種事情接踵而至,書的存在早就被江厭忘到了九霄云后。
現(xiàn)在看來,他才后知后覺地恍然大悟,“原來你在地圖上標(biāo)注出這東西,意思是想讓我到峰會飛船,然后把它拿到手?我記得你之前賣過關(guān)子,說我總有一天要吃了它,現(xiàn)在是不是該說為什么的時候了?”
“畫地圖的時候我的確是這么想的?!濒~啄靜將盒子遞到江厭手中,“但現(xiàn)在既然拿到,那也無所謂了。在書還沒有消失之前,人們通過閱讀來得到知識,任何人都有權(quán)利對自身所懷有的知識量進(jìn)行累積。但現(xiàn)在,真理之環(huán)徹底奪走了這一權(quán)利。我們除了能用僅有一次的機會選擇知識類別之外,就不再具有主動性。我們能擁有多少知識,不是我們自身能決定的,而是天階等級決定的,人只作為知識的被動接收端?!?p> “同時,天階等級的提升又極為困難。”魚啄靜繼續(xù)說,“總共有三種方法,第一種普遍為世襲制,很遺憾,這一點天階B級以下的人無權(quán)知曉。父輩擁有高天階等級,其子女也不會低到哪去。因為大書庫需要其子女來接替父輩的工作,從而省去不必要的資源浪費。除了世襲之外,個體對社會做出過卓越貢獻(xiàn)的,也能提高天階等級。但這個方法極其困難,何為‘卓越貢獻(xiàn)’至今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規(guī)范。我想這么形容你應(yīng)該會有更深刻的了解:在你所看到的一萬名高天階等級中,恐怕只有一到兩個是通過這個方法擠身此列的。第三種我待會告訴你,但我要說的不在這三種之中?!?p> “還有第四種?”江厭若有所思的看著手里的玻璃盒子說,“比如說...吃屎?”
“是還有其他辦法?!濒~啄靜面色平淡地道,她無視了江厭那抖機靈似得耍寶,終于將話題帶入重點,“天階等級的高低決定了個體所擁有知識量的多少,天階等級越高,知識越多,越深奧,反之亦然。但倘若把兩者反轉(zhuǎn),公式仍然能夠成立?!?p> “知識量的多少同樣也能決定天階等級。”江厭下意識地呢喃。
魚啄靜點了點頭,掏出一支女式香煙點燃,一旁沉默的烏夷看著她吞云吐霧,臉上盡是好奇,“若將公式倒過來,那就會出現(xiàn)一個不能稱之為漏洞的漏洞。個體可以通過自行增加知識儲備來提升天階等級。聽起來像是個重大的漏洞,但別忘了,大書庫早就封閉了一切知識獲取的途徑。不僅將知識泄露列入法律罪名,予以觸犯著最嚴(yán)重的,甚至于高過惡意殺人的刑事處罰,并予以舉報者天階等級提升的嘉獎,這就是我剛才沒說的第三種提升方法。除知識泄露成為嚴(yán)重犯罪之外,大書庫還把所有的書籍統(tǒng)統(tǒng)‘銷毀’,最終斷絕了主動累積知識的可能性。這樣一來,漏洞就無法再稱之為漏洞?!?p> “現(xiàn)在已知的有兩種辦法來利用這條公式?!濒~啄靜耐心地將他們走路時留下的腳印用樹葉遮擋,活用大葉片清掃干凈,“自行生產(chǎn)知識,以及...你所說的吃屎。對于沒有進(jìn)行過思維訓(xùn)練,只知道循規(guī)蹈矩地運行大書庫所給予他的知識的普通人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即便你生產(chǎn)出來的知識是大書庫已有的知識,它也能為你所用。”
江厭陷入沉吟,他比誰都了解生產(chǎn)知識這幾個字的含義。
他現(xiàn)在之所以能說話,也能聽懂別人說話,知道周圍的綠色是樹,天空的紅色是夕陽。全都是拜秋夢涼的知識嫁接所致,知識嫁接并不是知識的直接給予,而是機械化,簡單化了知識創(chuàng)造出知識的這一過程,直接將結(jié)果反饋給江厭。
而且知識嫁接的資源歸根芥蒂是來自于秋夢涼,所以江厭現(xiàn)在仍是個天階E-,徹頭徹尾的零。秋夢涼當(dāng)初給他的天階B級的假脖子,仍被他使用到現(xiàn)在。
“所以只剩下吃屎了?”江厭面色難堪地?fù)狭藫项^,他沉默了一段時間,忽然一咬牙,將盒子的玻璃罩猛然掀開,騰出右手緩緩地,百般厭棄地伸向綢墊上靜靜躺放的排泄物,“你說我如果吃了這東西,是不是就不再是天階E-,假脖子也不用戴了。”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魚啄靜說,“歸零彈只是把你打回原形,讓你從零開始,而你只需要從零走到一,就那么簡單?!?p> 聽聞,江厭深深的吸了口氣,他選擇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煩,甚至屏住了呼吸,免得聞見排泄物的惡臭,盡管它并不會發(fā)生這種現(xiàn)象。江厭最終在烏夷那目瞪口呆,仿佛看待一個無可救藥的傻子般鄙夷的目光中,用手觸摸到綢墊上的排泄物。
所幸排泄物并沒有預(yù)料到中綿柔滾燙的觸感,被黏著在手指上的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排泄物早就風(fēng)化了,整體又干又脆,就像是一樽被燒黑的木雕,僅有其形而已,甚至稍微用力一點都會不小心將它捏成粉末。江厭小心翼翼地嘗試著從排泄物上撇了指蓋大小的一塊兒下來,并放到嘴邊。
他保持著這個動作猶豫不決,選擇觸碰它已經(jīng)讓江厭心里好一頓掙扎,何況是將其吃掉。
“你自己選擇。”閉著眼睛的江厭耳邊傳來魚啄靜的聲音,“不要強迫自己?!?p> 江厭吞了口唾沫,心里不停地暗示自己,面前的其實不是排泄物,而是一本書。書是紙,人在極端的條件下吃紙是相當(dāng)合理的事情,雖然不易消化,卻能填飽肚子。而他現(xiàn)在也處在極端的條件,雖然不是饑餓,卻也相差無幾,對知識的饑餓也算饑餓。
江厭還想到了峰會開始前的那個晚會,晚會上山珍海味數(shù)不勝數(shù)。
他幻想著當(dāng)時某一片牛排的味道,接著毅然決然地將排泄物的碎片猛地拍進(jìn)嘴里。
緊隨其后的是一聲陰謀得逞般的嗤笑,江厭心中一沉,朝笑聲的方向轉(zhuǎn)頭看去,直到看見魚啄靜嘴角沒來得平復(fù)下來的一小抹弧度,他才知道,自己好像被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