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鎮(zhèn)子,陳車夫就帶著他的馬和車,和紀筠等人先行別過了。他要把自己的車趕去車馬行市做個登記。
臨走的時候,陳車夫還握住紀筠的手,一個勁兒的感嘆。
“以后再有這樣的車,我一定不跑了,一定不跑了,百來十文的錢,險些把命折在路上。”
紀筠聽了,唯有苦笑。
當下,他、朱篤還有朱篤的叔父朱長安三個人,一起就向朱家的屠戶鋪子走過去。
朱家的屠宰鋪子,前半截是店面,后半截就是朱家人住的里屋。雖然收拾得干干凈凈,但是可能是因為殺豬太多,常年都有一股豬騷味。
朱篤進去的時候,他爹朱十三正光著膀子,大冬天的一身熱汗,在一塊黑黝黝的磨刀石上磨著一把寒光閃爍的鋒利殺豬刀。
這一幕,嚇得紀筠不知道為什么一陣惡寒。朱十三背對著三人,好似渾然沒有察覺有人進了屋。直到朱篤帶著哭腔叫了一聲爹,朱十三的身體猛然一僵。
他霍地站起來,手里的殺豬刀嗆啷一聲,就這么掉在了地上。
朱十三慢慢回轉頭來,生怕聽到的是幻覺,卻看見自己的寶貝兒子雙目含淚站在門口,不是朱篤又是誰呢?
朱十三嚎叫了一聲,哭著奔跑過來,一把就將朱篤抱進了他肌肉堅實的胸膛里。朱篤早就習慣他爹這粗豪的表達對自己愛意的方式,兩只小手輕輕拍了拍他爹的后背,示意可以把自己放下來了,再不放,自己這小小的身軀,就要在他爹一雙可以按住山豬的強健臂膀中憋死了。朱長安站在一旁,看他父子相見的感人畫面,眼眶一酸,情不自禁的又涌下淚來。
正是慈父更勝嚴母,小別牽動父心。
等到朱十三的情緒稍微平穩(wěn)了下來,朱長安才搶上前,一邊招呼著朱篤去里屋休息,桌子上給他備好了山楂呀,蘋果這類的甜食,一邊又向他哥細細的說明了這事件的原委。
關于帶豬肚暫時離開吉安鎮(zhèn)的這幾天的經(jīng)歷,紀筠早就想好了一套還算說得過去的說辭,只盼能瞞過朱家哥倆。實在是這一路上發(fā)生的事情太過玄奇難名,普通人知道了,不過是陡增驚擾罷了。
只是有一節(jié),就是在五枝鎮(zhèn)辦事的周郎中可是知道,紀筠和朱篤根本就沒有去找過他。如果后來朱家哥倆想向周郎中表達謝意,露了餡兒,紀筠也不知道怎么辦是好。本著能瞞一時是一時,能混一天是一天的想法,紀筠只管用這番話把朱家哥倆兒哄來。
他把路鬼上身,推說是朱篤得了一種極罕見極險惡的疾病,若是拖延了治療時間,朱篤年紀輕輕身子骨弱,免不了就有失去性命的危險。
這番話說的朱家哥倆頭上的冷汗又是涔涔而下,當下這兩人千恩萬謝,把紀筠送出去,并許諾明日還要備上一份厚禮送到紀筠那里去。
紀筠搖搖手只說不用,朱篤在里屋對繼軍招了招手,紀筠知道,這次的經(jīng)歷,可能在余生就要完全爛在朱篤,他還有陳車夫三人的肚子里了。
想到這里,紀筠莫名的反而有些暢快,他背著雙手,慢慢悠悠地走出朱家大宅,就往自己的陋居走過去。
此時雪已經(jīng)停了,是白天,天上的日光有些暖呵呵的意思。紀筠緊了緊自己的棉襖子,鼻中聞著淡淡的冰雪氣味兒,只覺得閑適非常。
等到了家,一切陳設和他離開時的全無二致。房門仍是半掩著的,再看桌子上的書信,顯然是被朱家哥倆拆開看過的。廚房里的灶上,那小半鍋肉菜還冷著,紀筠這時候也恰好餓了,便把這肉菜熱了,拿了一文錢出門,在永寧巷街懷安縣轉角的地方,看到了賣炊餅的武大郎。
武大郎平日里賺的錢多,他也知道冬天沒有什么客戶上門,于是就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襖里面,掂著一雙腳翹著二郎腿,砸吧砸吧旱煙鍋,縮在角落里,燒餅攤子就在旁邊,一點兒也不急,神態(tài)很悠然自得的樣子。
他的心境倒是與現(xiàn)在的紀筠如出一轍。紀筠不禁失笑,遠遠叫了一聲:“武大!”武大看是紀筠來了,也笑著站了起來,道了聲“季先生好啊!”
這武大,脾性跟朱篤相似,平時也是個愛聽故事的。平日里賣炊餅之余得閑了,就把自己那千嬌百媚的媳婦扔在家里,自己換上一身青袍馬褂,跑到茶館里,找一個小地方坐著泡一壺茶,裝的跟個富商員外似的,老神在在的聽故事。一邊聽一邊眼睛還瞇著,看起來十分陶醉,以至于里里外外進進出出的,有時候看到他這副樣子都不禁笑出來。
“紀先生,您是來買炊餅的?”
紀筠含笑應是,把那枚銅板遞給了他,武大揭開蒸籠,從里面取出了熱騰騰的兩只炊餅,拿油布紙包好了,塞進紀筠懷里。
“紀先生,快回去快回去!這炊餅啊,還是熱的時候最好吃!”
紀筠道了聲謝,回到家點火,把之前的酸菜豬肉熱了一番。幸好寒冬臘月,這菜不容易壞,要不然現(xiàn)在紀筠還要擔心自己吃什么呢。
肉菜熱好之后鮮香美味,再加上紀筠餓得很了,他幾乎是狼吞虎咽,把那兩只燒餅連同一大碗肉菜給吞下肚去,這才覺得稍微舒服起來。
茶樓現(xiàn)在是去不了了,當初和茶館老板說好,自己連講七天,但是第三天晚上就發(fā)生了大鼠闖進來,斗殺了五個惡賊的事情。
尸體全留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茶樓老板后來是怎么處理的,可別把自己當作了殺人兇手便是。
想到兩天前那場在茶樓里發(fā)生的驚心動魄的兇殺,紀筠也熄了現(xiàn)在就出門說書掙錢的念頭。
在小驛站里那個老板給的封口費,就是那一攤碎銀子,現(xiàn)在全在他的懷里。紀筠在路上也細細把這些銀子數(shù)來,都是碎的,零的,總數(shù)不多,但是加起來也能有二兩重。
二兩銀子,就是兩千文銅板,精打細算是夠他過兩三個月的,紀筠也不急了,這就叫腰纏千文吶。
左右無事,紀筠推門進入書堂,坐到自己平時寫作的書桌前,攤開紙,研好墨。
大冷的天,墨汁都凍硬了,他又從柜子里翻出了一小瓶白酒,這白酒他是從來不喝的,專門防著冬天這個時候化墨用。
滴幾滴白酒入墨汁,酒香四溢,紀筠眼睜睜的就看著墨慢慢的軟了,能化開了,他就用毛筆滿滿的蘸了墨。
拄著筆桿,他就在那里尋思呢,寫什么好呢?其實如果是說寫什么,對目前的紀筠來說完全不是問題。這一路上跌宕起伏,遇到的那些神鬼,可是足夠一個說書人寫出好幾篇故事,甚至寫出一個章回體的全套折子。
可是紀筠心下清楚,自己今后要想再碰到這樣神異的事情,那可是千難萬難,這一段寶貴的經(jīng)歷,如果不把它好好寫出來,那真是對不起評書行的祖師爺爺。
紀筠思來想去,決定還是把這一段經(jīng)歷先放上一放,等日后自己筆力強了,更有經(jīng)驗了,趕到三四十歲,把這段經(jīng)歷拿出來,編排成書,老辣地說上那么一兩折,是定能博得滿堂喝彩的。
念及于此,他才會冥思苦想,自己究竟該寫些什么新的故事出來,其時,評書行已經(jīng)十分發(fā)達,什么山精湖魅,蛟龍出海,那都是有的。甚至什么女駙馬,鳳求凰,書生夜宿山莊遇鬼,美女蛇趴在墻頭看人,都是有人早就寫出來的東西。
所以想要在這個基礎上推陳出新,對每一個說書人來說都是千難萬難。
紀筠咬著筆桿子,墨慢慢的又冷了,于是他又去拿白酒瓶往里面滴了白酒。他一邊滴一邊想事,誰料這一次白酒瓶晃了幾晃,無論如何也滴不出來一滴了。
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老是忘補充白酒,這個酒壺已經(jīng)空了。
紀筠搖頭嘆息著站了起來,心想要不先緩兩天休息休息,最近實在太累,自己若說本有三分才思,現(xiàn)在也一滴也不剩了。
想著自己的柜子里或許還能留著一瓶白酒,紀筠就往櫥柜那里走去。打開櫥柜,瓶瓶罐罐的,紀筠翻來找去,白酒半點影子都沒有。
他悻悻然嘆了口氣,剛打算把柜門關上,突然,他的注意力被什么東西吸引了,
“咦?這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