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檐下的茶幾前。錦衣在身,玉冠束發(fā)。陽光照在庭院,給深冬送來暖意。
丫鬟們得到南枝的吩咐已經(jīng)悉數(shù)退下,院子里只有太子與立于不遠處的護衛(wèi)。聽到聲音,太子周元燁三步作兩步快步走到她身前,帶著翡翠扳指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扣住微月肩頭。男人臉上帶著耀眼的笑意,還有掩不住的欣喜。
“月兒,關七郎通敵叛國的證據(jù)如今已被證實,你不必嫁給他了……”
微月看著這樣亮眼的笑不禁心頭一跳,她垂眸后退一步不語。
周元燁的手空了,那興奮仿佛被一盆冷水澆滅,“月兒,你還怪我對不對?你,你應該怪我,可我是有苦衷的……”
南枝不知何時已悄悄退下,院落里很安靜,只有相互凝望著的兩人,青年太子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風華正茂。但此時面對心愛的姑娘,平日里的意氣風發(fā)此刻都變成了滿滿的懊悔。
“關翳景狡猾多端,唯有使他真正放下防備,才能順利找出證據(jù)?!?p> “我不該拿你冒險,這一招走險棋,我也該知會你一聲。”
“奉恩一族做事幾乎不留把柄,如果我們耐心去尋,總會找到的。兵符既是我皇族的,早晚可以用別的方式奪回來。那日箭射來時我在想,這些都可以尋找別的法子,但月兒你,只有一個?!?p> 周元燁拉住微月的手臂,微月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抬頭就看到他滿眼的血絲,已經(jīng)很久沒有休息好的樣子。
“我的月兒很聰明,但我應該親手守護你,而不應讓你陷于危險的境地。”
微月定了定,看著近在咫尺的俊顏,終于道,“殿下,軍機大事是國之機密。微月只是一介女子,無心涉及,只求平安喜樂,把最好的一切留給自己未來的夫君?!?p> 是殿下親手將微月送到別人府上。
“殿下錯了,即使奉恩侯府是龍?zhí)痘⒀?,微月也不怕??赡区P冠霞披,我只想為你而穿?!?p> 檐上的麻雀擠在一團,嘰嘰喳喳地叫著。時間倒回在很久以前,她在父親的書房第一次看到他時,明明還是白白嫩嫩的包子臉,卻裝得一副老氣橫秋。她咯咯地笑著,將偷偷拿出來的溏心蓮子分給他一半。畫面一轉,幾個個頭不高的小孩子終于打成一片,他看也不看其他小女孩失望的樣子,嚴肅地鼓起包子臉,一本正經(jīng)道,“謝微月,你來做本太子的太子妃?!?p> 良久,周元燁將微月圈入自己懷中,一字一句猶如誓言。
“月兒,待一切塵埃落定,我會用三十二抬大轎把你接來我身邊。你會是我周元燁唯一的妻,晟陽國最尊貴的女人?!?p> “你可愿再信我一次?”
微月清冷的眸子終于染出些許暖意,她展顏,仍舊是從前溫柔的模樣,“我信你。”
她就這樣被當朝太子殿下抱著,仿佛日子回到了從前,他們是青梅竹馬。他仍是他的一片天,兩人的關系,似乎只剩下那一紙婚約。
可一切都在悄然間發(fā)生了改變。
這些改變變化,太子當然不知曉。
在他見不到的地方,微月垂下細密的睫毛,陷入沉思。
關家倒了,自是有不少人想分一杯羹。
如今皇上年老體衰,四方藩王蠢蠢欲動,江南平王更是虎視眈眈,太子一方稍顯弱勢。大婚那日,關翳景自身難保,自然不會放出那一株冷箭。
此箭一出,大概能震懾住不少人。
畢竟禁衛(wèi)軍層層包圍下的街市,又有誰躲在暗處,在太子投身放出冷箭?
此人來去自如,讓人不得不忌憚。
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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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地牢最盡頭的位置,成年人小臂粗的鐵欄桿阻隔出一片天地。破草席上仰面躺著一個渾身血跡的男人,正是三天前震動平京城的新郎,亂臣賊子關翳景。
他手中攥著一個反光的東西,那東西亮出一點就被他緊緊握住。亂發(fā)間他的眼亮出一道光,忽然大笑出聲。
那笑聲瘋狂而可怖,細聽,卻還帶著一絲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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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恩余黨并未徹底被清理,兵符大事,我擔心他們會對你不利。”周元燁接下微月的話,“青山是父皇給我的暗衛(wèi),自小時學武就在我身邊。他來保護你的安全,我也放心。”
“屬下見過小姐。”
微月眉心一跳,依照太子多疑的性子,怕是留了個眼線在自己身邊。
她正要拒絕,“如今關家被抄家,他們還找不到我這里?!?p> 沒想到太子上前一步將食指放在她唇上,兩人的距離很近,從遠處看,兩道身影像是曖昧地交纏在了一起。
“月兒聽話,我擔心你?!?p> 微月無奈只得應下,暗中忖度自己何時把這個累贅甩掉才好。
太子這邊因?qū)彴甘乱艘貙m和陛下商討,兩人就此別過。
堂堂太子殿下,來時從側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進來,走時更是要翻墻。
聽到身后輕輕的笑聲,高墻下那準備起跳的身影明顯一僵,但很快就調(diào)整好位置,倏爾消失在青天與墻瓦之間。
剛送走太子,微月的神情在那一瞬間變得淡漠。她正準備回房,卻被一個嬌俏的聲音叫住。
“大姐姐,你幫溪月看看這個首飾的花樣如何?”
粉裙少女向她跑來,微月有心注意到她的神色自然,輕輕松了一口氣。
謝溪月,尚書府庶出二小姐,不久前才被父親從別莊接回府上。溪月的性子天真嬌俏。對于她,父親心中總有愧疚。
眼看著溪月及笄禮要到了,父親曾同她說,及笄禮一定要大辦,像自己當時一樣。
大辦?
謝微月笑了起來,眸中卻沒有什么溫度。
那樣風光的及笄禮,不是所有人都想得到的。
三百多個日子未曾忘卻,微月的思緒回到自己及笄的那一年。
及笄過后,女兒家便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之后呢?
她的父親,與自己的心上人一同合謀,讓她成為一枚棋子,嫁入奉恩侯府。
那夜很冷,謝微月永遠記得太子看著她的眼神,他叫她嫁給素未謀面的關翳景。
思緒被拉回,入目便是妹妹歡欣的笑臉。謝微月牽動唇角,笑得溫柔至極。
“溪月,姐姐上午去首飾鋪子看了花樣,過兩天一并讓他們打來給你?!?p> 溪月歡喜地道了謝。
等謝溪月回到院子時已是傍晚,貼身丫鬟看到自家小姐坐在窗前,看著擺在窗邊的水仙出神,不禁試探地喚了聲。
溪月回神,抬頭便看到自家小丫鬟揶揄的神色。
“我家小姐如此出神,春桃一連喚了幾聲也不理。難不成是在想誰家的少連郎啊……”
溪月好氣又好笑地點點她額頭,“誰家的少年郎?我倒是不知道,春桃居然也會拿我來取笑了?!?p> 春桃笑著躲過,又裝模做樣地告了饒。
只見小丫鬟佝僂著身子,學著府里車夫李狗兒悶悶的聲音,“哎喲,小的知錯、小的知錯!管家繞了小的吧,小的再不敢在出活前夜喝酒去了……”
溪月被春桃有模有樣的動作笑彎了腰。
當最后一抹夕陽藏回云層里,平京城里家家戶戶窗前都亮起了橘色的光。萬家燭火中,溪月踮腳,也點燃了自己房中的小蠟燭。
燭光下,她精致的側臉被一層暖橘色的光籠罩,顯得更加生動。想起下午去到姐姐院子中時,那一閃而過的白色背影。看身形,應是個成年男子。
那個背影讓她感到莫名的熟悉,她的記性很好,絕不會記錯。
究竟是誰,進入層層庭院的府邸而不驚擾他人?究竟是誰,在姐姐的庭院來去自如仿佛自家?
自己一定在哪里見過他。
一個小小的疑惑在溪月心頭盤旋,同時,也種下了一縷細小的牽掛。
那身輕如燕的白衣青年,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