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沉煙依舊保持著清冷淡漠的神態(tài),她便是望著季蘭庭,也如望著一團云煙一般,縹緲得落不到實處。
世人皆說,壽寧大長公主身邊的季大人神秘莫測,閹人之身,容貌詭魅,行為妖異,喜怒無常,而且心機謀算深不可測,手段更是陰狠毒辣。
他是壽寧公主府的活閻王,也是無上皇留給他掌上明珠的護身符。
玉沉煙卻明白,困住這條毒蛇的從來不是這座公主府,而是府里那個溫柔疏朗如月光一般的人。
她是他的棋子,也是他的軟肋。
心底里千回百轉,面上卻不動聲色,玉沉煙緩緩走到他面前,她生得瘦弱,行走間更如云霧漂浮一般。
季蘭庭依舊玩弄著戒指,似笑非笑地斜睨著她,黑漆漆的眸子里跳動著幽詭的火焰。
玉沉煙眸底幽鏡似有一剎那的崩壞,她平穩(wěn)心神,右手抵在左胸口,右腿微微后退,不卑不亢地屈膝行禮,恭敬道:“公子?!?p> 她這番動作標準又優(yōu)雅,不過是有些微不可查的生疏感。季蘭庭食指描摹著戒指上蘭花的凹凸,冰涼又溫潤的觸感細膩真實得仿佛女子的肌膚。
他輕嘆了一口氣,似是頗為無奈的模樣,低啞的聲音卻帶著小鉤子一般,拖著糜麗的調子,“沉煙姑娘這又是何苦呢?”
“家仇國恨,永世難忘。日日夜夜,思之痛之。此仇此恨,不死不休?!?p> 云煙一般柔弱空靈的女子屈著身子,脊背卻挺直,目光不避不讓地直視那坐著的閻王,似利劍出鞘,閃著堅毅而不屈的寒光,破開萬里云層。
“你們呀,一個個的……”
季蘭庭低下頭,笑聲低低的,透著一股陰沉懾人的氣勢,卻無端有些難言的悲涼與落寞。
那湮滅于黃土的故鄉(xiāng),那在屈辱與慘烈中滅亡的國度,那曾經鮮艷輝煌過的歲月,恍如一場隔世的夢境。
大夢一場,方覺白駒過隙。
太多人對他說痛說恨,他的痛與恨,反而就不那么強烈了。
所謂“不死不休”的忠烈堅貞,那種至死不渝的強烈情感,他竟有一絲莫名的羨慕。
大概是,終究過去太久了。
玉沉煙望著他眼底漸漸積聚黑暗迷霧,沉沉掩藏住心底的情緒翻涌,她自己心底也有了幾分安定。
他極少有這樣平靜的時刻,不陰沉莫測,不尖銳刻薄,不拿喬作勢,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幽沉如一尊被遺落在破廟里的神像。
“公子……”她輕聲喚道。
他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尖利得仿佛要刺穿耳膜,他伏在扶手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詭魅的面容扭曲著,形似癲狂,詭異懾人。
玉沉煙臉色一白,見他站起身來,尖銳的長指甲挑起她的下巴,那鋒利的邊緣摩挲得她嬌嫩的肌膚微微顫抖。
他伏在她耳邊,聲音低啞幽魅,如暗夜里幽曇悄然綻放,藏身于花中的艷鬼巧笑倩兮吐氣如蘭,許下甜蜜而溫柔的諾言。
神佛無眼,便由魔來普度眾生。
本座所求,不過天下盡在我手,天上明月亦只為我而亮。
如此,人之常情,怎能算貪心呢。
……
虞若回到公主府的時候已近傍晚,安心說她走后不久顧小姐和溫小姐就來了,碰巧遇上暴雨便在府里逗留了一會兒,雨停之后見她遲遲不歸就告辭了,偏巧她后腳又回來了。
“顧小姐說這個禮物要您親自拆開看,奴婢就給您放屋子里了?!卑残牡馈?p> 虞若點點頭,正想回房間去卻又被安心拉住了,“剛落了雨,公主身子受不得寒氣,奴婢已經吩咐下去了,公主還是先去泡個澡吧。”
“好啦好啦,小管家婆。”虞若調笑著刮了刮安心的鼻子,“本公主哪里就這么嬌貴了。”
安心一邊躲著她作亂的手,一邊推著她快些走,“公主金枝玉葉,自然是哪里都嬌貴?!?p> “讓我瞧瞧,今兒小嘴兒可是抹了蜜?”
見虞若又來鬧她,安心笑著躲讓,撒嬌道:“公主別鬧了,您再不去,我可就不理您了?!?p> 水蒸氣白茫茫地如云霧吞吐,在水面上幻化出千姿百態(tài),虞若半靠在池子上,枕著右臂,望著那水汽發(fā)呆。
青絲在水面上鋪陳開,隨著波紋翻涌起伏,仿佛一匹上好的華麗綢緞。
不知道阿珣有沒有泡個澡去去寒氣?
不過禍害遺千年,這家伙才不會輕易生病呢。
思緒漫無目的地漂游沉浮,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腦子里竟然全是那個人的模樣。
無論是鮮衣怒馬過長街的意氣風發(fā)少年郎,還有桀驁不馴討人厭的秋家小魔王,亦或是偶爾溫柔細膩心思敏感的小公子……
都是他的模樣。
很久很久以后,她總是忍不住回想,如果當初她能早點認清自己的心意,命運會不會有不同的走向。
可當時的他們,都太小了。年少不知情為何物,回首方覺大夢數年。
夢里幾載青梅,花落知多少。
泡完澡穿好衣服,已是入夜。燭影搖動,虞若坐在桌子前,小心打開顧朝暮的禮物。
入目是一座精心雕鏤的小房子,雕梁畫棟,美不勝收。院落里種了一棵梨花樹,樹下有一個打扮精致的小姑娘坐著喝茶,那眉眼栩栩如生,依稀是她的模樣。
而回廊上坐著一個女子,神情溫柔沉靜,抱著一把琵琶隨意撥弄著。
一切都是歲月靜好的模樣。
虞若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著那個女子的臉,溫柔而眷戀。
她想,她大概知道這個禮物是誰的主意了,知言,當真是知我心之言啊。
朝暮大大咧咧的,哪里懂得這些。唯有知言溫柔恬靜,又善解人意,會看出她心底不示人的渴望與悲涼。
能有這兩個朋友,是她的幸運。
虞若將這個小屋子抱到她的梳妝臺上,光影明滅,照在琉璃瓦上閃爍著瀲滟流光。
她望著那個女子,沉沉發(fā)呆,思緒也隨著光影明滅而起起伏伏,并不長的人生歲月轉瞬而過,白雪飛花,交替如夢。
夜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