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劍鳴
江湖二字究竟是什么,是生,是殺,是生殺與共,是欲望滿身?
南一立在當(dāng)陽樓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股近乎絕望的疲憊,他看著樓前一隊隊走過的車馬,車馬上都掛著“南”字——南家鏢鏢局的標(biāo)識。
而他身為南家鏢局少主,第一次覺得痛苦,一股萬眾付與我,我難獨撐的孤苦。
南家鏢局當(dāng)家的南墮冷,也就是南一的爹,已經(jīng)病重了。
只是怕江湖上那些對家和歹人趁虛而入,南一才封鎖老爹病重的消息。
無論如何,不能把消息傳出去,自己身為南家的繼承人,南家鏢局的嫡長子,本該早早接過大旗,可惜的是,自己為老爹從前的對頭算計,一身功夫丟了七七八八,筋脈受損不說,還被算計得名聲盡毀,如今莫說扛起南家大旗,便是獨自檢點鏢局賬簿,也覺得力不從心。
沒由來的,賬簿看不下去,劍譜看不下去,刀法看不下去,外頭更是敵人環(huán)伺,一旦自己有所異動,便會引起不小風(fēng)浪。
哎!
南一嘆息聲如秋風(fēng)落葉,丫鬟碧珍走來,扶過他的手臂,輕聲道:“大少爺,南蛺鏢局傳信來了,說,給老爺看病診脈的醫(yī)門圣手韋三針在經(jīng)過碧云鎮(zhèn)的路上失蹤了,碧云鎮(zhèn)是一向仇視我們南家鏢局的軒睿宗的地界,難保,不是他們劫走了韋三針,萬一韋三針嘴巴不牢靠,泄露了老爺病重的機密,那些想讓我們押鏢的江湖人,一定會立刻轉(zhuǎn)而光顧楚浴鏢局,大少爺,要不要早做打算?!?p> 枯黃銀杏葉從身側(cè)輕飄飄墜落,南一緩緩抬頭,只覺思緒紛亂,蹙眉分析:“咱們現(xiàn)在,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安穩(wěn)的。越亂做部署,越被人看出貓膩不要自亂陣腳!我南家鏢局如今是江湖上最大的鏢局,下面那些老二老三的鏢局都巴望著我們快快倒下,他們好對咱們下手!都想趁我爹出事,來啃我們南家鏢局的肥肉,倒是會做想!哼,韋三針的為人我不清楚,但他是醫(yī)門指派來的,他若是泄露風(fēng)聲,就代表了醫(yī)門已經(jīng)傾向別的鏢局了。三度金針射人亡,血珠未落氣先絕。他韋三針的三度金針名揚江湖,豈會輕易被楚浴鏢局劫走?必是暗中送消息去了。如今事態(tài)艱險,你囑咐下去,統(tǒng)統(tǒng)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凡在外押鏢的,都要小心,別被其他鏢局盯上,搶走貨物,砸了名聲,最近若有人上門求押鏢,能回絕的都回絕,咱們旗下各個堂口分舵鏢局的副主事紛紛去匪世堂,聽候老爺子發(fā)話。”
碧珍杏眸微瞇,桃花粉面上閃現(xiàn)一絲無奈,“少爺,不是奴婢說不好聽的話。而是,如今下面人心思動,不知誰走漏了消息,說老爺不大好了,如今好幾個分舵的掌事,押鏢人,拳手統(tǒng)統(tǒng)離職了,有的投靠了楚浴鏢局,有的投靠了風(fēng)居鏢局。還有的出去自創(chuàng)鏢局了。那幾個鏢局現(xiàn)在廣收我們鏢局的人,為的就是讓我們鏢局無人?!?p> “想讓我南家鏢局變成空殼子?”南一冷笑一聲,“好算計!只是我們南家鏢局也不是軟柿子!我南家鏢局僅僅押鏢師便已有數(shù)千不止,他們要吞我們的人,也得有那個胃口!我估計他們還不知道老爺子病重的消息,他們?nèi)糁懒?,就不會暗戳戳地搶人了,而是直接打進我們鏢局了,他們是在試探,想靠挖人試探老爺子如今的狀態(tài),都是一群歹毒的人精。不必去管!我這就去匪世堂看老爺子去。告訴下面人,我南一在一天,南家鏢局便存活一天,往日如何待他們,往后依然如何,我南家鏢局不會衰敗,都給我收收心,別想著腳踩兩只船,弄得里外不是人?!?p> “哎!奴婢知道了?!?p> 南一點點頭,轉(zhuǎn)身下樓,在兩大護法拳師的跟隨下,駕馬去了匪世堂。
匪世堂內(nèi),庭院之中東西北兩面墻壁上共懸掛著十八柄銀白軟劍。
軟劍刃薄銀亮,墻壁有三人之高。
大門緊閉,風(fēng)進不來,若風(fēng)吹入,則是十八柄軟劍一齊發(fā)出細森森的龍吟。
聲音又細又軟又銳,似銀絲線穿過銀針。
悅耳動聽,不絕如縷。
南一幼時最喜聽劍鳴,立在匪世堂內(nèi),大開柴門,清風(fēng)涌入,劍鳴一聲迭一聲,細吟吟,一絲一縷如同波浪,匯成輕濤,前赴后繼,在天風(fēng)之中,吹出刀劍之音,立在堂內(nèi),涌入耳中,整個人的血脈里,都張揚著劍氣。
南一就是在那時,開始向往江湖與刀劍。
可惜了了,八歲上天門關(guān)學(xué)武,拜師梵凈堂,求藝天伊教,習(xí)得一身好武藝,卻被楚浴鏢局栽贓侮辱劍宗幼女,污名之下,被劍宗誤尋仇,廢了一身武藝十之八九,傷了筋脈太多,如今多病多傷,對劍譜刀法過目不忘,卻落得個不能學(xué)武的下場。
要這悟性有何用!
“都是命啊,都是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當(dāng)初我不該殺害楚浴鏢局的副掌門?。 ?p> 南墮冷一聲嘆息,聲氣過劍刃,劍刃不動分毫,卻發(fā)出一絲絲輕吟,如同陽光在風(fēng)聲中散逸,又軟又松散又多。
好劍是好劍,可惜了了,主子拿不起劍了!
南墮冷倒剪雙手,眸中劃過一絲不甘。
“叩叩”門外傳來兩聲輕叩,不等門后人答應(yīng),南一便推開柴門,風(fēng)隨人而入,風(fēng)行過劍身,十八柄劍依次輕吟。
隨從二拳師將柴門關(guān)上。
劍吟聲入耳,南一忍不住眼眶紅了紅,立在南墮冷身前,低頭道:“爹,我來了。”
南墮冷低頭看他,見他紅著眼睛,忍不住呵道:“垂頭喪氣做什么!沒的讓人笑話!”
風(fēng)已住,劍吟聲未絕。
南一搖頭:“外頭不大好。下面人心浮動。養(yǎng)了一群朝三暮四的東西?!?p> 南墮冷輕呵一聲:“人誰不是這樣,走江湖的,不就是刀頭舔血,求個財么。南家垮了,他們沒必要死守著?!?p> 劍吟聲縷縷消逝,南一于安靜無聲的庭院中沉默。
南墮冷轉(zhuǎn)身,伸出二指,指著墻上掛著的銀鐵軟劍,問道:“被劍宗廢了武功,從玉陽門被抬回來之后的兩天,你立在這庭院里,說了什么?記不記得了?”
南一點頭,“記得?!?p> 玉陽關(guān)內(nèi),被劍宗十二劍一齊廢了武功,回來之后,丫鬟碧珍扶著他,立在庭院之中,他嘆氣,低頭將耳朵靠近涼冰冰薄兮兮的銀劍“雪鑒”的劍刃上,氣息過劍,劍吟傳入耳中,“嘶~嘶~”一聲,尖細薄長軟,明明是一陣劍鳴,卻可以在空氣中散作千絲萬縷,纏繞江湖弟子的心魂。
再沒有哪種武器,可以發(fā)出這樣柔軟又銳利的聲音。
那時,他筋脈才回復(fù),手還不能抬,倚在碧珍肩頭,他嘆息:“可惜了,天門關(guān)內(nèi),雪鑒承天的冠世一劍,我再也使不出來了。”
“雪鑒承天,我再也使不出來了。”南一嘆息。
南墮冷道:“哼,世間劍法千千萬,非得是雪鑒承天,才算得上是冠世一劍么?多年前,你立在這里嘆氣,說你再也使不出劍法,我不希望,多年后,你再立在這里,說這江湖再也沒有南家鏢局!”
這悲怒一聲,令南一大感震驚。
“爹!何至于此!”南一其實心中清楚,再不作為,再不想法子,只要老頭子一死,整個江湖便會瓜分了南家鏢局。
原因無他,楚浴鏢局與南家是明面上撕破臉的死敵,劍宗認定了自己侮辱了劍宗庶女,若非看在南墮冷在江湖上的能耐,早已剮了自己,絕非廢武功這樣簡單。
剩下的江湖臭魚爛蝦,也恨不得跟在后頭分一杯羹,那些武林世家不會插手這些紛爭,只會作壁上觀!
一旦老頭子去了,自己接旗的南家鏢局便會被對頭們瓜分算計。
“當(dāng)初,為了讓南家鏢局站穩(wěn)腳跟,缺少銀兩之際,你爹我,向朝廷求助,借了朝廷旗下三大錢莊的錢,后來加倍返還。因為這件事,江湖盟主覺得我吃著江湖的,卻勾搭著朝堂的。他早想對我動手,因為我鐵砂掌出名,又是玉音宗宗主的徒弟,門下有不少江湖人效命,在江湖上有些背景,所以不敢動我。前年,玉音宗宗主,我?guī)煾邓懒恕=衲晡矣植≈?,他們江湖人沒有多少顧忌了,保不準江湖盟主會跟其余鏢局聯(lián)合來害我等。你,怕不怕?”
南一看著南墮冷,這個頂天立地一手創(chuàng)立南家鏢局的男子,深邃的雙眼中已有些許淚水,南一看了看這座匪世堂,再看看墻壁上十八柄銀劍,再想想南家鏢局旗下的百座分鏢局,想想那些人喊自己小公子,小少爺,喊自己未來老爺,想想自己意氣風(fēng)發(fā)時,在南家鏢局的千人堂會上,許諾來日將鏢局做大,給這些江湖人一個好飯碗,他就堅心搖頭:“莫說他是江湖盟主,便是整座江湖我也不怕。我這一生浪蕩輕浮,率意而為,但在南家祖宗靈前,對天發(fā)誓,要做大南家鏢局,便必然不會食言?!?p> 南老頭子點頭:“好。你既然有這股心氣,爹就敢給你指條明路?!?p> “明路?”
南老頭子點頭:“不錯,朝廷可以倚靠。天門關(guān),你的師門,暫時不要去,去了,便露怯了。去武僧堂,太子如今在武僧堂拜佛,你去遞個消息,說江湖不能被江湖人徹底攬住,走鏢的也不能只是江湖人,否則日后朝廷在江湖上沒處下腳。再去會會水月禪師,若咱們南家鏢局命不該絕,水月禪院會教你習(xí)武,一種縱然傷毀筋脈,也可以練的武功?!?p>
岑裊
稀里糊涂再闖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