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
新帝凌璽負手立于窗邊,望著院子里才被修剪過的蘭草,一動不動,久久無言。
身后寥寥數(shù)本奏折胡亂放在案上無人批閱,不過也無甚要事,除了這些個請安問候的折子,旁的皇叔早就過目了。
“陛下,攝政王求見?!?p> 凌璽眸色微亮,卻又忽的暗了,他回頭:“傳。”
凌徹殿前大禮:“微臣叩見陛下!”
登基以來,凌徹雖行事張狂,但禮法上皆是挑不出半分錯處,較之從前更加苛刻??闪璀t卻從不高興,他也不知該怪罪皇叔奪他軍權(quán),扶他成為一個傀儡皇帝……還是該怪罪父皇當年謀權(quán)奪位,害他再無顏面對皇叔……還是該怨自己,動了不該動的心思,以至于現(xiàn)下步步維艱……
他聽見自己略帶沙啞的嗓音:“皇叔免禮?!?p> 凌徹起身,眼觀鼻鼻觀心,定定道:“微臣已將紀檢處全權(quán)交給國師,明日早朝,還請陛下為國師大人加封?!?p> 凌璽默然,半晌才道:“皇叔請坐?!?p> 凌徹領(lǐng)命端坐一旁,目不斜視。
“皇叔何時……與羅氏關(guān)系這般好了?”
凌徹挑眉,看了眼凌璽,又看了眼這大殿:“國師大人是微臣的老師,有濟世之才,先帝在時也深得信任。陛下始登基,根基不穩(wěn),身邊有此等德高望重之臣輔佐,實乃幸事?!?p> “你明知……”凌璽正欲脫口而出,對上凌徹陡然冰封的目光,又生生咽了回去。
“陛下,國師大人是歷經(jīng)三朝的老臣,今后有什么疑惑,盡可傳國師相詢?!彼荛_凌璽切切的目光,冷冷道,“封后大典在即,賢昭王會入宮為陛下排憂解難,還請陛下勿要再讓人操心了?!?p> 明是保護,實為軟禁??闪璀t沒工夫多想,只看著他起身告退的身影,脫口而出一句:“皇叔,這皇位……朕可隨時拱手相讓……”
凌徹驟然冷了眉眼:“陛下慎言!”
撞上他冷厲的目光,凌璽再沒了底氣,跌跌撞撞又坐了回去。
轉(zhuǎn)眼便是正月初六,乃禮部挑選立后大典的黃道吉日。
羅府。
假山后,女子嚶嚶的哭泣聲若隱若現(xiàn),似有婢子在一旁勸導(dǎo)。
“小姐,如今諸事已成定局,您……想開些吧!”
“諸事已定?”羅楚窈凄然一笑,“子策哥哥也定是不愿,都是爺爺逼的!”她掩面而泣,“我也是羅家的女兒,她是個什么東西?外面找回來的破爛貨!憑什么……憑什么她就可以搶走我的子策哥哥……”
閨閣之中,一貌美女子鳳冠霞帔,美艷不可方物。她望著鏡中的自己,當年的羅嫣,如今的羅楚筱……呵呵,實在是戲劇一場。
寬大的袖袍之下,她捏緊了手中的半枚虎符。這是漠北邊軍的那半枚,王蹇舉兵時交托與她。想起那個男人,她不由得笑了,可眼底含淚,又涌出濃烈的恨意。
無妨,今日過后,她便是一國之母。不論是唐九,還是林玄,她一筆一筆的算這筆賬!
宮中,凌璽看著趙繹,久久無言。
虎符。
他聽見自己微微顫抖的聲音響起:“愛卿……這是何意?”
趙繹大禮奉上兩枚虎符,斬釘截鐵道:“清君側(cè)!”
凌璽心頭大震,他伸手扶住龍椅,努力不讓自己細想此三字意味著什么。
可趙繹涼涼開口:“陛下,只有除去羅家與攝政王,江山才得以永固?!?p> 除去……攝政王?
不……不……
凌璽木然搖頭:“不……不可……”
“陛下,為了天下蒼生,斷不可讓此小人禍亂朝綱?。 ?p> 可是,與其親手送皇叔去死,還不如亂了這天下。
凌璽怔怔的想著,可對上趙繹殷切的目光,他又怎么都開不了口。
“你……與皇叔情同手足,為何……”
趙繹冷冷道:“為天下蒼生計,談何手足之情?”
他不等凌璽答話,一字一句述說著計劃:“微臣已派兵將羅府與淵政王府重重包圍,待大典開始之時,一舉攻入,盡數(shù)投入天牢。而羅輔,羅楚筱,凌徹三人留在宮中,自有三千禁衛(wèi)軍圍捕,陛下不必擔憂!”
三千禁衛(wèi)軍……凌璽想,皇叔定是插上翅膀也逃不掉了。
“此計……甚好,旁的細枝末節(jié),愛卿也早有安排了吧!”
“請陛下收回虎符,微臣誓忠于陛下,忠于大歷朝!”
事已成定局,竟是退無可退。
凌璽苦笑接過玄鐵虎符,伸手將趙繹扶起:“愛卿憂國憂民,實乃我朝之福啊……”
他不敢看趙繹堅定的神情,正如后來不敢看滿朝文武的驚慌失措,那即將成為皇后的女子的滿腔怨懟,羅輔不敢置信的瘋狂失態(tài)……和皇叔輕輕彎起的眼角,距離半個大殿,與他隔空相望。
他的眼睛仿佛在說:各自珍重。
趙繹提刀立于殿前,百余禁軍扣住了每位朝中大臣,他冷冷命道:“將國師大人與皇后娘娘壓下去!”他又抬眸望著凌徹,揚了揚下頷,“成王敗寇,凌徹,你還有何話說?”
凌徹嘴角微微上揚,忽然掀袍跪下行了個大禮,語氣平靜又斬釘截鐵:“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凌璽端坐于龍椅之上,緊盯著階下身著玄青色官袍的男人,指尖緊攥微微發(fā)白,眼眶一片溫潤,竟是死死咬牙才不至于流出淚來。
清君側(cè)……竟是如此!竟是如此!何至于如此!
羅家是塊硬骨頭,他二人合作可以慢慢啃,何至于以身做餌,將自己也搭進去!
他父子二人欠他的,此生大抵都償不清了。
司洲。
唐九緊緊拽過葉桀的衣襟,美眸大睜,隱隱透著洗過一般的晶亮,皓齒死死咬住,不住的顫抖著,一字一字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明日此時,攝政王及其黨羽,午門問斬?!比~桀扶住她清瘦的肩,有些心疼她這般模樣,“他怕你反對,讓我接你來司洲養(yǎng)傷。”
唐九倒退兩步,仍舊死死咬著下唇,那薄唇殷紅的幾乎滲出血來,對比她蒼白虛弱的臉,竟是說不出的妖冶冷厲。
“既要鐘離接任紀檢處,我去找鐘離救他,天羅地網(wǎng)到底曾是我的!”
“阿九!”葉桀眸中暗藏沉痛,他緩緩道,“紀檢處遵從法度,無視天子圣旨。這是他多年來一手推舉的朝政,不能有例外,他自己也不行?!?p> 唐九站定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終于落了下來。
“他要用自己告誡天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紀檢處從此便能生根立命。否則他機關(guān)算盡,只落得一場空?!?p> 這是凌氏的天下,即便有小人盜取國本,可正統(tǒng)皇室血脈仍舊愛民如子,汲汲營營為天下百姓謀。
他可以不要這皇位,卻不能不顧及天下百姓。
唐九嚎啕大哭,卻又忽的笑了,狠狠抹了兩把淚水,自言自語一般喃喃:“你贏了,你心懷天下……你大公無私……你一人背了污名遺臭萬年……你是個騙子……”
最后一句幾乎是撕心裂肺般的控訴,葉桀再不忍看她這幅魂不守舍潦倒痛苦的模樣,一記手刃批中她后頸的穴位,將暈倒的女子抱在懷里,有淚水滲濕了他的衣襟。
翌日。
凌徹一身囚衣,即便從牢中出來也依舊形容規(guī)整,那身難以效仿的貴氣,讓獄卒紛紛退讓。
他沖著為首的侍衛(wèi)和煦一笑,任由對方為自己套上枷鎖,神情自若,全然不像即將赴死的人。
“勞煩諸位了?!?p> 那侍衛(wèi)一時也放軟了語氣,輕聲道:“小的送王爺上路。”
凌徹淡笑,緩緩走出大牢,看著陰郁的天,長長呼了一口氣。
刑場之上,羅輔一改往日德高望重的模樣,沖凌徹破口大罵,神色之激動,語言之污穢,真是讓旁觀的百姓大開眼界。
凌徹看著侍衛(wèi)將對方架起,封了口,才笑道:“老師,學(xué)生此舉算不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俊?p> 羅輔怒目圓睜,直要將凌徹洞穿。
“肅靜!”
監(jiān)斬臺上,趙繹端坐,他與凌徹遙遙相望,目光交錯,竟也生出了幾分不舍。
他取出一枚亡命牌,狠狠擲于地上,四周喧鬧之聲驟然消失,無數(shù)道目光落在劊子手緩緩提刀的雙手之上,一切靜得仿佛一場驚夢。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可他腦中浮現(xiàn)一抹微笑的倩影,深刻明晰如眼前,揮之不去。
她負著雙手,笑語吟吟,雙眸如月牙兒一般悄悄彎起,櫻唇輕抿,兩邊凹出小小的酒窩。
她笑道:“林玄,你可要早些來司洲找我?!?p> 好……
他默然垂手,眼底的光徹底散去。
千里之外,唐九指尖杯盞應(yīng)聲落地,心臟劇痛難忍。她遙望京城,猝然落下兩行清淚。
大歷六十三年,攝政王凌徹問斬,新帝凌子策改國號楚,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