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宮中欽點(diǎn)的主事姑姑一聲“禮畢,入洞房!”,祁卿言仿佛卸下了重?fù)?dān),也不管是誰扶著,頭上搖搖欲墜的鳳冠晃晃悠悠,一步一拐的走進(jìn)后院,入了新房。
她端坐于喜榻之上,被下撒滿了紅棗,花生,蓮子,桂園……說實話,有點(diǎn)硌屁股。
四下無人,亦兒也早早被她譴去了潮州,她懷中象征著天羅地網(wǎng)的紋印發(fā)燙,忍不住揉了揉腦袋,長長嘆了口氣。
她一把扯下蓋頭,隨手抓起一把被下的棗子開吃,倒還挺甜。
她一向自詡江湖兒女,視朝廷為洪水猛獸,能躲則躲,能避就避。這也是天羅地網(wǎng)發(fā)展多年,其觸手始終伸不到朝廷的原因。
而究其為什么難以面對,大抵也是那段遙遠(yuǎn)的記憶在作祟。
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
祁卿言吐出最后一顆棗核兒,站起身,摘下鳳冠,拆了發(fā)髻,身上披著的赤帔悄然落地,留了一地紅錦奪目。前廳愈發(fā)喧鬧的人聲,門外卻杳無一人。
當(dāng)朝攝政王凌徹,號淵,字玄曄。他是何人,其實她早該想到了。
不過身在局中,許多事入了眼,卻未入心。
呵呵,一場騙局,又何故念念不忘。
所以她才這么討厭政治聯(lián)姻。
她抬眸輕喚:“葉桀。”
案上紅燭輕曳,一襲青衣閃身入內(nèi)。
“你想好了?”
“紋印我已從相府取出,既已入王府,相府諸人,大抵也逃過一死,他……想必也不會過于為難,算是為真正的祁卿言全了一片孝心?!?p> 葉桀抿唇不語。
“至于這攝政王……呵呵,道別的話,就省了吧,從他接二連三的欺騙開始,就早該想到有今天?!?p> 前廳熙熙攘攘,諸位大臣舉杯祝酒,一片和樂。
而那人一身朱紅色的長袍,豐朗俊逸,談吐不凡。他頭戴五龍銀冠,腰系暖玉紅穗,舉止文雅,形容高貴。他目光清冷,一如朝堂之上,寡言厲色。但許是大喜日子,他向來令人望而卻步的面上添了幾分溫和,笑意直達(dá)眼底。面對大臣們的敬酒皆是來者不拒,不多時,便有些醉了。
今日八抬大轎,十里紅妝,百箱珠飾,千兩黃金,萬人筵席。
淵政王府可謂傾盡家財,為相府嫡女準(zhǔn)備了一場足以驚動整個大歷朝的婚禮,舉世矚目。
“皇叔,你可別耽誤時間了,我那嬸嬸還在新房里守著呢!”太子爺一陣嘲笑,舉杯同飲,這叔侄倆只怕今日要一同醉倒在酒宴上。
“呵呵,那……我先去了,你給本王……呃,好好招待……諸位,本王就先……先行告退,諸位盡興!”
他踉蹌幾步,擺手拒絕小廝相扶,獨(dú)自一人行至后院,卻到新房門前頓住了。
他怕。
跟在唐九身邊八年,他自然清楚唐九有多厭惡欺騙,也更清楚她有多討厭朝廷。
而他今日,占了個全。
也正是因此,他遲遲不敢告知他的真實身份,只怕她對他冷眼相待。
他步步為營,精心謀劃,算計皇兄,算計子策,算計天羅地網(wǎng),終于將她鎖在身邊,卻還是怕了。
朝堂上運(yùn)籌帷幄的攝政王不再,只是個在新婚當(dāng)日新房門前躊躇不前的可憐人。
他垂眸,終是抬了手。
卻忽的怔住了,仿佛知道了什么,眼里蒙上一層黯然,指尖顫抖著,緩緩?fù)崎_了房門。
空無一人。
案上還亮著長明燈,紅燭一滴一滴流下,桌上喜果原封不動,榻上喜被被掀了起來,她的鳳冠霞帔……被隨手扔落在地。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心底殘存的一絲希望不再,鋪天蓋地的絕望席卷而來。
她走了。
只留了這一地狼藉。
他原本以為,她會故作安靜的坐在這里,偷偷藏著天羅地網(wǎng)的底牌,一邊啃著蘋果,一邊思考要如何與他談判。
而在知曉他的身份后,或許會惱怒,或許會打罵,或許會冷戰(zhàn),他總有辦法哄好她。認(rèn)錯求饒又何妨,拜過堂便是夫妻,他無懼。
只是他從未想過她會以這樣的方式……
他抬步,踉蹌著走至案邊,拿起酒壺,指尖顫抖著,兩盞白玉杯,撒了大半。
他們的合笣酒。
他一飲而盡,只覺苦澀難耐,嗆得眼淚都快落下來。胃里莫名翻滾,嘔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濺上赤霞,觸目驚心。
一陣眩暈,他驀地摔倒在地,伸手拂過那精美華麗的鳳冠,細(xì)細(xì)摩挲,抱入懷中。竟這么睡了過去。
直到眼前隱約出現(xiàn)她的影子,巧笑嫣兮,美目盼兮。
他朝她伸出手去,恍惚呢喃:“小九……”
太子出征半年未歸,皇帝病危,皇后守在龍榻前侍疾,寸步不離,攝政王凌徹代為主持朝政。
說來也奇,攝政王大婚第二日,新過門的王妃便受了風(fēng)寒,三日回門也免了,直至今日,再沒露過面。
太極殿上龍椅空懸,凌徹一身玄青色的朝服端立中央,威嚴(yán)肅立,面色沉沉,百余朝臣,竟無一人敢上前寒暄一二。
祁相躊躇許久,終是硬著頭皮上前拱了拱手:“下官見過王爺……不知王妃娘娘在府上,病體可安好?”
凌徹冷冷瞥了他一眼:“正值春寒時節(jié),王妃身子本弱,纏綿病榻不足為奇。大人不如好好想想,漠北戰(zhàn)事糧草虧空,該當(dāng)如何!”
祁相連連稱是,再不敢多言,默默退在一旁,等候時辰上朝。
大歷朝久無戰(zhàn)事,漠北王此時舉兵而起,不過半年便捉襟見肘。朝廷奸佞當(dāng)?shù)?,國庫撥下去的銀子層層搜刮,到北疆士兵身上,已是杯水車薪。
皇上如何不知其中端倪,無奈此事牽扯太多,若是秉公辦理,只怕這太極殿上,要少半數(shù)朝臣。
而今這決策權(quán),交到了凌徹手上。
諸位皆知這淵政王是什么樣的人物,雖說平日里與太子尋歡作樂,甚少插手朝政。但以他雷霆手段,只要他動了手,牽涉其中的何人何事,便一個都跑不了。
眾臣心下忐忑,紛紛列好了隊,垂首不語,一時間太極殿沉默得讓人心慌。
凌徹雙手負(fù)后,冷冷掃了眼這群不臣之徒,一旁老太監(jiān)會意,揚(yáng)聲道:“今日上朝,不知諸位有何事啟奏啊?”
皆是沉默。有大臣看了凌徹一眼,對上他的目光,又急忙垂下頭去,不敢妄言。
凌徹瞇了瞇眼,淡淡道:“如今戰(zhàn)事吃緊,不知諸位有何應(yīng)對之策?左相大人以為……該當(dāng)如何?”
戢尚胡子一抖,忙站了出來:“下官以為,糧草乃行軍打仗之本,如今糧草將斷,不如……”他小心翼翼抬頭看了眼凌徹,這個向來沒個正經(jīng)的男子面無表情,眼底還隱隱藏著冷意,一時竟有些躊躇,“……不如,求和?!?p> “求和?”凌徹笑了笑,一時竟看不出是喜是怒,戢相左右看了看,不敢多言,連忙退下了。
“劉尚書,可有何高見?”凌徹一轉(zhuǎn)眼,便瞧見一臉肥膘的兵部尚書藏在人群里,腦袋低到了脖子,聽到點(diǎn)名,身子一顫,一步一腳印的走出來。
“下官統(tǒng)領(lǐng)兵部這些年,戰(zhàn)事久拖無宜,而今……而今糧草短缺,不如依戢相所言……求……求和?!?p> 有了這二人開頭,后邊諸位就好說了,一個個紛紛站出來附議。一時間太極殿內(nèi)異口同聲此起彼伏,倒是平添了兩分歡愉。
一聲冷笑打破這心知肚明營造而成的氛圍,凌徹一甩衣袖,轉(zhuǎn)身,七步跨上殿上金階,面向滿朝文武,緩緩坐于龍椅之上,連身旁老太監(jiān)都被這大逆不道的舉動驚呆了。
殿上一陣嘩然,又驀然安靜下來,左相戢尚站出來質(zhì)問:“不知王爺此番何意?”
“呵,本王何意,戢相難道看不出來?”
一句話激得戢尚后退兩步,手指凌徹,半晌說不出來來。
倒是祁相最先冷靜下來,他斟酌一番,小心開口道:“今有王爺主持朝政,大局可定,臣民心安。但皇上龍體尚在,太子殿下攘外安內(nèi),身先士卒,王爺此舉……只怕會讓百姓寒心?!?p> 凌徹瞇了瞇眼,笑道:“本王若是想坐這龍椅,諸位……又能奈我何?”
祁相眼皮一跳,閉了嘴,不敢接話。
“本王手握先帝所賜尚方寶劍,上可斬昏君佞臣,下可殺平民百姓!而今漠北戰(zhàn)事吃緊,糧草將斷,皇上殫精竭慮以致一病不起,太子與賢昭王鞠躬盡瘁,半年未曾回京半步!本王臨危受命,但求不負(fù)皇上所托??山袢湛纯催@滿朝文武,烏煙瘴氣,狼狽為奸!依諸位大人的意思,為求百姓安寧,不如將我大歷朝拱手讓給王蹇,到時候,諸位可個個都是開朝功臣……”凌徹眼底藏著冷意,掃了一圈座下默不作聲的文武百官,隨后定在兵部尚書劉有身上。
“劉大人,本王說的可對?”
劉有兩腿發(fā)抖,經(jīng)不住威嚇,啪的一聲跪倒在地,臉上兩坨肥肉抖成了篩子,發(fā)冠歪了也不自覺。
“勾結(jié)反賊,私吞軍需,劉有,你該當(dāng)何罪!”
“下官……下官……不……不……”劉有顫著嘴唇,試圖辯解。
“來人,將劉有押入天牢滿門抄斬,家產(chǎn)充入國庫。五日后施刑,本王親自監(jiān)刑。”一語驚人。
眾人皆知淵政王凌徹膽大包天,卻未曾想到,他竟敢下令抄了朝中重臣滿門!如此越俎代庖,就不怕皇上秋后算賬么?
一時間朝堂上竊竊私語,卻無人敢出言反對。
到底是唇亡齒寒,兵部侍郎黃巖硬著頭皮上前,俯首道:“王爺,臣恐此舉于理不合。正值多事之秋,兵部形勢舉重若輕,若此時拿了劉大人,只怕軍心不穩(wěn)啊!”
凌徹勾了勾嘴角,緩緩道:“黃大人在本王面前稱臣,倒不知是何意了?”
說罷,那黃巖臉色瞬白,啪的一聲跪下,盯著眼前的地面,再說不出半個字。
“拿了個劉有,前線便軍心不穩(wěn)了?看來劉大人,才是我朝民心所向啊!”凌徹卻是笑了,只那笑落在劉有眼里,便如催命厲鬼一般,再承受不住,竟當(dāng)朝暈厥過去。
凌徹瞥了眼底下驟亂的文武百官,抬袖起身,不顧尚有大臣有本啟奏,昂首闊步,負(fù)手而去。
身后太監(jiān)忙喊了聲:“退朝!”便一甩浮塵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御書房。
“王爺,今日朝堂之上,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您這行事……也太過張揚(yáng)了?!?p> 凌徹眼皮不抬,指尖筆走龍蛇,一副恬靜幽淡的隱世幽居圖渾然而成。木屋前潺潺流水,竹林森森,炊煙裊裊,不由得心生向往。
他挑挑眉,沾了沾墨,又添了一筆,河邊女子娉婷婀娜,窈窕輕靈。
右側(cè)河水湯湯,留白之處提筆一揮而就: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羅老先生最是不喜淵政王平日里玩世不恭,行為放蕩,如今掌管朝政,前腳得罪了文武百官,后腳還有心思作這些淫詞艷墨!實在是……爛泥扶不上墻!
他強(qiáng)壓著怒氣,語氣中隱隱含了幾分警告:“王爺,大局為重!”
凌徹眼底不可察覺的劃過一抹冷意,再抬頭間卻是滿面春風(fēng):“老師教訓(xùn)的是,是學(xué)生失策了。只是那劉有貪贓枉法,置前線將士于水深火熱之中,太子與學(xué)生情同手足,學(xué)生心下不安,便發(fā)了一通脾氣?!?p> 羅老點(diǎn)點(diǎn)頭,對他的態(tài)度總算滿意了幾分,語氣也緩和了許多:“那劉有的確罪有應(yīng)得。你如今代皇上上朝,便不宜出爾反爾,劉有,就用來殺雞儆猴吧!”
凌徹嘴角彎了彎,又問道:“不知老師是主戰(zhàn)……還是主和呢?”
羅老吹了吹胡子,冷冷道:“你當(dāng)老夫與那群烏合之眾所慮一樣么?王蹇身為親王,手握重兵,這等人反了若不能嚴(yán)懲,只怕我大歷朝也沒幾年活頭了!”
凌徹笑了笑:“皇兄既命我主持朝政,便得把這場戰(zhàn)亂收拾清楚!朝堂之上烏煙瘴氣,老師想必早有謀劃,不如趁此機(jī)會,將滿朝文武,也洗個干凈。老師以為如何?”
羅老瞇了瞇眼,瞧他許久,驀地冷哼一聲:“從前倒看不出來你有這心思。你和皇帝都是老夫的學(xué)生,一個行事沉穩(wěn),一個手段陰毒。若雍兒是明君,你便是暴君……也罷,亂世出奇招,老夫便應(yīng)了你!只是,太子乃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你又待如何?”
凌徹抬手一揮,案上畫卷應(yīng)聲滾落,打翻了一旁的茶盞,大片大片的墨跡在茶水中暈染開,終而面目全非。
“太子殿下忠厚仁義,為國捐軀,舉國齊哀。朕自會追封謚號,以示朕……剛正不阿?!?p> 大雪漫天,幾乎迷了人眼。不遠(yuǎn)處卻是人影嗖嗖,輕功過,了無痕。
偏僻而簡陋的屋棚里,幾根干柴胡亂搭著,曳起陣陣火苗,也還算暖和。
麒麟與舂魘解了披風(fēng),向坐在火邊的女子行禮。
“不必多禮,如何了?”
“漠北城地勢高,易守難攻。王蹇連日來閉門不出,絕不應(yīng)戰(zhàn),想是知道朝廷糧草難續(xù),趁著這連日暴雪,強(qiáng)行拖延。在這么下去,朝廷撐不了多久?!?p> 唐九皺眉,又問道:“太子與趙繹如何?”
“太子殿下操勞過度,又久居京城,漠北氣候惡劣,犯了咳疾,染了風(fēng)寒,難以主持大局。小王爺帶傷領(lǐng)兵,恐撐不了多久。”
唐九擰眉咬牙:“羅嫣還真是找了個好靠山!想推翻大歷朝取而代之,我必不可讓她如愿!”
“唐主,屬下以為,擒賊先擒王。兩軍交戰(zhàn),王蹇閉門不出,朝廷糧草將斷,此正利于天羅地網(wǎng)整頓漠北分舵,拿下王蹇提頭來見,順便送朝廷一個人情。”舂魘垂首道。
唐九微微瞇眼,良久不語。
又像是打定主意一般,沉了神色,定定道:“著人向小王爺送上拜帖,我親自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