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易再次來到顧影山莊，卻見莊內(nèi)石燈引路，高盞長明，花繁草茂，謐靜清幽，一如初見時模樣。
果然沒有人！
“阿嚏！”不經(jīng)意間，唐易嗅到一縷花香，不由打了個噴嚏，頓時神志一清。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唐易循著花香找到一片花田，索性就蹲在一小塊沒有長花的空地上，閉著眼睛湊近花叢使勁一吸——心下了然。
現(xiàn)在只剩下最后一個問題：金庸樓的人藏在哪里？
如果說腦袋找不到答案，那一定是眼睛出現(xiàn)了問題。
他索性攀上莊內(nèi)最高的小樓，環(huán)顧四周，不經(jīng)意的一瞥，卻暴露了本該內(nèi)藏乾坤的建筑——煉丹房。
唐易借錯落的檐角而下，來到煉丹房，推開房門，掃盡爐灰——爐灰還是新的，暴露出地下煉劍爐的齒輪。他揉了揉眉心，緩緩轉(zhuǎn)動齒輪，整個地面開始微微顫動，發(fā)出嗡嗡悶響，緊接著丹爐后的石磚地面緩緩打開一個三人寬的密門。
這里的煉丹房下，根本就不是大型煉劍爐。
這里，也從來就不是顧影山莊。
……
顧影山莊一如往常，燈火通明。
煉丹房下，大型煉劍爐里依然明如白晝，下人們在熱火朝天的分揀著礦石，不知疲倦地放進不同的圓形青銅容器中。
“你把思瑩怎么樣了？”顧冶臉色鐵青，擲地有聲地問道。
他的對面是一個黑袍人，那人把全身都裹進了袍子里，仿佛一旁流淌著的不是通紅的鐵水，而是北極寒冰。
“先生放心，老夫派人把她照顧得很好。只要先生保證能在三天之內(nèi)煉出天下第一劍，老夫保證將她一根汗毛也不少地交到先生手中?！蹦呛谂廴说穆曇舄q如青銅器一般，冰冷，無情。
“但愿你能言而有信?！鳖櫼崩浜咭宦?，往方形青銅容器走去。
“先生還請放心，以免心神不定，耽擱了煉劍的時間。”黑袍人說完，轉(zhuǎn)身走出了煉劍爐。
如今的顧影山莊再不復(fù)昔日的石燈引路，高盞長明，花繁草茂，謐靜清幽之態(tài)，此時全莊上下火炬燎天，檐廊失色，映得往日陰影無所遁逃。
全莊的下人早已集結(jié)完畢，靜候在煉丹房外，只見他們站得筆直，紋絲不動，有如整裝待發(fā)的將士，直攝一股殺伐之氣，似是只待一聲令下，三軍即可開拔。
終于，有人推開了煉丹房的門。
“風(fēng)雨雷電，去看緊顧大小姐，如果出了什么問題，提頭來見我?！焙谂廴俗叱鰺挼し?，命令道。
“遵命！”四名白衣劍婢齊聲應(yīng)道。
“蛇組貓組，巡視山莊各個角落，發(fā)現(xiàn)唐易，定叫他有來無回！”
“遵命！”兩個領(lǐng)頭的下人齊聲應(yīng)道。
“其余的人，全部去煉劍爐，給那老東西煉劍！”
“遵命！”其余眾人齊聲應(yīng)道。
“去吧?！彪S著黑袍人的一聲令下，一眾下人頃刻間便消失地一干二凈。
“哈哈哈哈哈”黑袍人突然放聲大笑，就連笑聲也仿佛是青銅齒輪轉(zhuǎn)動一般，“只消天下第一劍出世，鬼神退避，山河來朝，慈悲寺又如何？天心觀又如何？即是千軍萬馬，且看還有誰能攔得住老夫！”
一陣風(fēng)吹過，似是吹得檐角的望天吼動了一動……
……
楓橋城，憐幽閣。
花燈明媚，風(fēng)流無羈，佳客滿座，酒色勾腸?？v如此，卻不似往常喧鬧。大廳正中央擺著一尊足以供數(shù)十人沐浴的白玉皿，全壁瑩白無瑕。壁上一株株蘭花或如西子捧心，或如貴妃醉酒，或如仙子沐浴，或如山魅曼舞，端的是一株株姿容各異好顏色，妍堪堪栩栩如生骨中柔。
白玉皿內(nèi)潺潺流淌著醇厚香濃的靈泉佳釀，一朵朵嬌憨羞怯的金蓮次列其中，婷婷蔓蔓，含苞欲放，眾星捧月般地圍繞著中心的三尺紅臺。當(dāng)中舞臺，金粉奪目，艷而不媚，四周均勻鑲嵌著八顆鵝卵石大小的夜明珠，照得客人們目奪神移心涎水，骨酥腸醉色魂香。
風(fēng)流客們圍壁而坐，屏息凝神，注視著池中不斷攀升的水位，酒中蓮影，慢慢與金蓮相接，直到清酒堪堪浸上金蓮，那池中金蓮就像受到了感召，緩緩綻開自己那薄如宣紙的花瓣——
“錚——”仿佛從天上傳來一聲琵琶聲，驚得客人心頭一顫，卻似是在催促著高閣之上的女子下樓相會。
良久，樓上又飄下一段猶如清泉戲石，春風(fēng)化雨般叮叮咚咚的輕快琵琶聲。接著一段藍綢飛懸而下，如輕云蔽月，似流風(fēng)回雪，勾得客人們恍恍惚惚，如寐云間，飄飄渺渺，不思凡俗。
片刻之后，樓上響起一聲若有似無的哀嘆，琵琶聲悠揚而起，既有晨煙朝露，牛鈴清響，又有瓊飛霧卷，凌霄寶閣。一位鳳冠霞帔的仙子隨藍綢而來，將二者不可思議地融為一體，晨煙黃牛，九天飛檐統(tǒng)統(tǒng)不見，全變作了飛紅點翠，水鏡山斜。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p>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臺上佳人采花為襯，摘云為裳，曼歌妙舞，清姿映水，素影綽綽，舉手投足間，賺足了客人們的癡迷，歌聲婉轉(zhuǎn)輕柔，繞梁不絕。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臺上美人正是名噪一時的蘭心姑娘，她本就清雅含蓄，卓爾不群，此番歌舞，更是舞盡了女兒家的溫婉自然，嬌憨柔媚，有如繞指蘭花，嬌而不俗。正當(dāng)客人們沉迷其中，不可自拔之時，忽的從人群中冒出一管簫聲，伴于歌聲左右，纏綿悱惻，如訴如慕。
風(fēng)流客們紛紛循聲看去，只見那簫聲的主人頭戴朝天冠，一襲如瀑青絲傾瀉而下，白衣如練，豐神俊朗。他手執(zhí)玉簫倚壁而立，指尖輕舞，便從簫管中流出空靈似水，悠然如風(fēng)的樂曲來，也不怕唐突了佳人。
好在佳人似是并不在意，待琵琶聲起，又接著唱到：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p>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p>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p> 眾人如夢似幻地沉醉在蘭心的舞樂之中，渾然不知廳中竟飛進來一只鳥雀，好巧不巧地正落在白衣人的玉簫之上，令那簫聲戛然而止，白衣人嘴唇微動，吐出兩字，起身便要離去。不巧樓上琵琶聲也因此一時失了音準(zhǔn)，蘭心大家眉頭一皺，一雙妙目直往樓上看去，可就大大掃了眾人的興。
有權(quán)貴者心中不快，往白衣人處怒目掃去，卻哪還有白衣人的身影？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p>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p>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p> 夜如墨，月如鉤，紙醉金迷仍在繼續(xù)，江湖殺戮亦不曾停息……
祭旗高掛，煙斜霧橫，無數(shù)火炬羅列在祭壇外，就像藏在暗處的黑衣人一樣，布滿了整個顧影山莊。祭壇上金鼎四尊，對應(yīng)四象神獸，香案一張，焚香三根，對應(yīng)上古三皇，此外瓜果犧牲，一應(yīng)俱全。
顧冶依舊是一身灰白長袍，帶著四名劍童從側(cè)宅而來，雙目渾濁，發(fā)梢雜亂，枯瘦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悅與自豪：“三日期至，神兵已成，你的承諾呢？”
檐下端坐的黑袍人這才起身，望見四名劍童抬著的三尺寶盒，這才僵著嗓子笑道“呵，你果然沒有讓老夫失望?！睋]手示意身后的影子：“帶上來?！?p> 只見四名白衣劍婢兩前兩后帶出來一個藍衣女子，粉面黛眉，瓊指相交抱于小腹，緩緩走出正堂，不是顧思瑩又是誰？
顧冶見到侄女安然無恙，稍稍安下心來，便聽到檐下黑袍人高聲喊道：“吉時已到！開壇，祭劍！”
如今室有豺狼客，不得不照做。顧冶雙手接過寶盒，緩步走上祭臺，開始鑄劍的最后一道工序：開光祭劍。
祭祀所需之物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顧冶稍作收整，便焚香祈福，三拜九叩之后，便凝神閉目，盤坐蒲團之上，一動不動。
良久，顧冶睜開雙眼，起身朗聲頌道：
“三皇在上，四方列坐，犧牲成禮，諸君靜聽：天時照應(yīng)，地奪造化。今有紫氣東來，珍奇現(xiàn)世，時遺圣人方要，復(fù)開寶光。承蒙帝澤，堪演鍛煉奇術(shù)，惠攬四方，盡得精冶神妙。弟子顧冶，上感仁德，下恤凡苦，庶竭駑鈍，殫精竭力，求借祖師之德，天地之材，靈長之氣，為凡鐵啟靈，共鑲神器！使有德之人持之奸邪避易，無德之人持之妖魅傍身！”
“哈哈哈哈，神兵既成，世間還有誰能阻止老夫的大計！”黑袍人環(huán)顧庭院四周，放聲大笑，走向祭壇。
“哈哈哈哈，神兵既成，可惜你是拿不到了！”高樓上的人影學(xué)著黑袍人的口氣，一躍而下?；鸸饪翱坝持灰u青衣，星目劍眉。
“你是……唐易！”黑袍人吃驚不小。
“是我。”來人正是唐易。
“活著不好么，你竟然還敢回來？”黑袍人又恢復(fù)了冰冷的語調(diào)。
“我來阻止你。”
黑袍人哈哈大笑:“阻止我？就憑你？”
唐易也笑了：“那你憑什么覬覦天下第一劍？就憑你那已經(jīng)被我解決掉的臭魚爛蝦？”
黑袍人聲音一沉：“你唬老夫。”
“你的人種不出彼岸花。”唐易冷不丁地來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黑袍人沉默了片刻：“為什么？”
“因為我中的毒根本就不是‘夢陰陽’?！?p> “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如此真實的幻覺?！?p> “我在山莊養(yǎng)傷時先后遇到過兩個個下人——柴夫和花娘，兩人身份性格各不相同，卻無一例外地跟我聊起了竹子，可每當(dāng)我表現(xiàn)出對竹林的興趣時，他們就立刻轉(zhuǎn)移話題。這讓我不得不對周圍的竹子產(chǎn)生了興趣。可無一例外，每次我出莊探查，只要看到空空如也的顧影山莊，我就會昏迷，再醒來后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p> “于是我故意找到一個挑水的婢女，奇怪的是，當(dāng)我們談到竹子時，她卻一句真話也不肯再說了。一個正常的人，或者一個正常的顧影山莊，根本不會對本該引以為傲的竹林諱莫如深。造成這種情況的可能只有一個——這個山莊不正常?！?p> “在一個有問題的山莊，發(fā)生的所有事都會有問題，而問題的答案就在竹林里。可有意思的是，當(dāng)我想要更深一步探查竹林的時候，卻剛巧顧思瑩過來告訴我竹林中的秘密?！?p> 唐易揉了揉眉心：“這就像一個人剛想睡覺，就有人遞來一個枕頭一樣刻意。我只好懷疑整個山莊的人都在對我說謊，我在山莊遭遇的一切，不過是有人專門為我布的局?！?p> “老夫為什么要對你布這個局？你未免把自己瞧得太高了吧?！焙谂廴死湫Φ?。
“那是因為你真正的目標(biāo)并不是我，而是那祭壇上的天下第一劍。”
“若真如你所說，老夫在一開始直接殺人取譜不是更好？”
“我在一開始對這個問題也疑惑不已，這不得不讓我懷疑你另有圖謀?？晌页銮f后一路小心謹(jǐn)慎，卻意外地沒有遇上一丁點的麻煩，直到我到了慈悲寺見到兩位大師，知道了幕后操縱這一切的人是‘金庸樓’后，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p> “若是一開始就殺了我，那你絕對逃不過慈悲寺和天涯鏢局的聯(lián)手調(diào)查，于是你就打算等我把劍譜送到顧冶先生手中之后再動手，最后嫁禍給我，死無對證?！?p> “所以古一大師的愛徒玄空師父所中之毒才是真正的‘夢陰陽’，古一大師也如你所愿為此耗盡了真氣，本來在回顧影山莊送完劍譜后，等待我的將是金庸樓的一眾殺手。只可惜你種不出來‘夢陰陽’的主要藥引——曼陀羅花。”
“再加上我運氣向來不錯，顧影山莊原本的曼陀羅只夠做一副‘夢陰陽’，也因此被我發(fā)現(xiàn)破綻，找到了第二個顧影山莊的存在，打了丹房下見不得光的臭魚爛蝦們一個措手不及?！?
“老夫不得不說，你不但運氣不錯，而且還很聰明，不過卻總愛做一些糊涂事?！?p> “什么糊涂事？”
“明知是局，你卻還敢往里跳?！焙谂廴诵Φ馈?p> 唐易輕笑一聲：“我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那你今晚的把握可能不是太準(zhǔn)。”
唐易眉梢抽動，瞥了一眼祭臺上的神兵：“你該不會真的以為單憑這把天下第一劍就可以稱霸天下，為所欲為吧？”
“你大可以試試?！?p> 黑袍人話音未落，唐易已飛身至顧思瑩三尺處，數(shù)枚銀針射向了黑袍人。只見黑袍人玄袖一抖，銀針盡數(shù)落地，另一邊顧思瑩身側(cè)兩名白衣劍婢也已出招，衣袂飄飄，與唐易纏斗在一處，頃刻間已交換了數(shù)招。
唐易劍勢如風(fēng)，不可捉摸，身法更是快不可及，兩位劍婢很快便招架不住，唐易見狀，晃了個虛招翻身繞至后面死死看著顧思瑩的兩名白衣劍婢，尚未著地便已刺出兩劍。
但是這兩名劍婢似是吃透了唐易劍招路數(shù)，把“黏”字訣使得淋漓盡致，竟能把唐易生生拖住，一時間掙脫不出。反觀另外兩名白衣劍婢，后心皆有一枚細(xì)不可查的銀針。
唐易只覺得一股殺意自身后襲來，下意識瞄了一眼祭臺——天下第一劍果然已經(jīng)不見了。唐易心知不妙，當(dāng)下不可戀戰(zhàn)，左手疾射出數(shù)枚精鐵彈珠，右手連刺三劍，強行逼退二婢，搶過顧思瑩拔腿要跑，卻被貼面一劍險些砍中，連忙后撤。
天下第一劍果然不凡！
來不及多想，二婢也已殺至，唐易松開顧思瑩仰身閃過，順勢滑至二婢身后，一個翻身，又是一左一右兩枚銀針飛出，刺中二婢后心。
又是悄無聲息的一劍從二婢中間探出，唐易飛身踢翻兩位白衣劍婢，足尖輕點劍身，飛身至黑袍人身后。
只聽“叮！叮！當(dāng)！”三聲輕響，原來是黑袍人早料到唐易會飛出暗器，使出一招“蘇秦負(fù)劍”擋下了三枚銀針。黑袍人轉(zhuǎn)身蕩開唐易一劍，直震得唐易劍身顫抖，幾欲拿捏不穩(wěn)。
黑袍人緊追不舍，唐易不敢硬接，側(cè)身閃過，劍換左手反劈黑袍人肋下，被黑袍人舞了個劍花，反而彈了回來。
唐易心中驚道：“可剛可柔，無聲無息，不愧為天下第一劍！”但嘴上卻嘲諷道：“哼，這便是天下第一劍的本事了么？連我手上這把‘破銅爛鐵劍’也打不過，還是丟回爐子里重?zé)捯话阉懔?！?p> 黑袍人只道了句“瞧好了！”，一劍斬出，唐易避無可避，只好舉劍格擋，兩劍相交，只聽“鏘啷”一聲，唐易手中長劍竟應(yīng)聲而斷！
“不好！”唐易驚呼一聲，將斷劍擲向黑袍人面門，正欲錯步轉(zhuǎn)身，攜顧思瑩離去，不料正被一劍抵住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