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鎮(zhèn)有個(gè)奇怪的酒館,是用還魂木建造的二層小樓。
樓前種了兩排奇怪的花,酒館亥時(shí)營業(yè),那花亥時(shí)盛開,紅的泣血,花開時(shí)不見葉,葉存時(shí)不見花。
這事還是鎮(zhèn)上有人亥時(shí)見過,覺得那花開得好看,只當(dāng)趣事說了出去。
鎮(zhèn)上的人亥時(shí)會(huì)守在忘憂酒館門前,就為瞧瞧那只在亥時(shí)盛開的花兒。
說來也怪,酒館每天只接一人,那人進(jìn)時(shí)愁容滿面,出來時(shí)似乎輕快了不少。
奇怪的流言漸漸在坊間傳開,只道那館主是名妖精,專誘惑世間男女。
這日,來了名青年,他周身似有若無的浮著白光,一身青衣,頭發(fā)一絲不茍的挽起,別一根青藤簪,眉間似有霜花,唇角微攏,左手捏著柄木劍。
沒人知道忘憂酒館的老板是誰,只道這一代約摸已經(jīng)三百年了。
青年推開門,就見酒館老板坐在藤椅上,月牙面具遮去大半容顏,只露出下巴,辨不出男女,一身紅衣,像是男子裝束,又有些不同。
“如何稱呼?”老板咧嘴一笑,露出兩顆白得耀眼的虎牙,原來是個(gè)姑娘。
青年愣怔片刻,道“沈岸。”
“到我這里來的,規(guī)矩都懂吧?”
沈岸點(diǎn)頭,那姑娘起身,踮起腳尖往柜臺上拿了些物件下來,嘴里念念叨叨。
“青稞半斤、芙蓉二錢、桔梗一錢……”
她拿起兌酒器具,一番勾兌,尋了個(gè)瓷白大碗,倒了一碗推到沈岸面前。
沈岸仰頭喝了一口,心緒難平,“我原是生在南海崖邊的一棵青藤……”
一株合歡也不知怎么就長了起來,且不說合歡難種,青藤攀爬上合歡,搶了合歡的陽光與營養(yǎng)。
青藤修為精進(jìn),早生靈智,每日修行后會(huì)自覺挪挪藤條,好使那顆可憐巴巴的合歡也能聚些靈。
合歡修得靈智時(shí),話不多,卻也偶爾與沈岸閑聊。
“你怎么生在我旁邊?”合歡問。
“上天注定我生在此處,由不得你我選擇。”
“……”合歡頗為無趣的閉了嘴。
“能不能把你的藤條往別處放放!太重啦!”合歡道。
“另外一邊便是百尺懸崖,我若把藤條挪過去,不出幾年,你我都得掉入崖底?!?p> “為什么?你掉下去便罷,為什么我也會(huì)掉下去?”
“若我藤條過剩,往崖下墜去,你我生在這番土地,自然會(huì)被一起拽到崖下?!鄙虬墩Z氣正經(jīng),心底頗不在意。
“好吧。”合歡焉了吧唧的回了一句,就再?zèng)]說話。
“嘿嘿,那飛走的是什么?”合歡瞧著遠(yuǎn)去的一道金光問。
“許是什么奇怪的鳥類吧。”
遠(yuǎn)遠(yuǎn)飛走的暉岸金仙聞言腳底一滑,險(xiǎn)些栽下云頭。
“嘿,果真是鳥!它居然滑了一下!”合歡開心道。
沈岸并未回答。
“你為什么叫沈岸?我為什么沒有名字?”合歡頗為好奇的問道。
沈岸沉吟片刻,略顯高深的道“你修為到了一定程度自己會(huì)有名字?!?p> 沈岸會(huì)說是無意間聽見有人喊沈岸,便盜用了這個(gè)名字?
“哦?!焙蠚g深信不疑。
日子過的飛快。
沈岸資質(zhì)不錯(cuò),不日便化形成人。
合歡瞧得羨慕,“怎么才能快些變成人?這個(gè)樣子太不方便了……”
“你若再勤勉些,可能會(huì)比我早化形。”
合歡聽了,頗為受用。
待合歡化形時(shí),準(zhǔn)備化作男身,不想沈岸使了些伎倆,合歡就化做了女子身。
“你做什么!我想和你一樣!”合歡摸著胸口,不滿道。
“這是天意罷,你就隨緣吧?!鄙虬端啦怀姓J(rèn)。
“哦?!焙蠚g憋屈的認(rèn)了。
合歡足足生了半年悶氣,修行中一化形,便不可更改。
這日,合歡心不在焉“我想去凡界看看?!?p> “凡界有什么好看?還不如早些位列仙班,到時(shí)想去哪里就去哪里?!?p> 合歡哼了一聲便走了。
沈岸以為合歡估摸又去崖下的泉水里泡澡,并未跟去。
時(shí)十日過去,沈岸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合歡還沒回來。
“……”沈岸想要大聲喊她,卻不曉得要喊什么。
尋便整個(gè)南海岸邊,終究沒找到合歡。
沈岸嘆息,化為原形回了崖邊,只希望那丫頭早日回來。
過了三年,沈岸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離不開某人了。
以前覺得時(shí)間如同指尖沙,轉(zhuǎn)瞬即逝,這三年卻是度日如年,難捱不已,每每想起那丫頭莫名其妙的問話就好笑不已。
第五年,沈岸終于化回人身,決定去凡世尋找合歡。
一路尋尋覓覓,找到洛城,就見一堆燒枯的合歡木,那合歡木頗為龐大。
沈岸一眼就認(rèn)出那棵合歡,正是與自己相生相伴了千年的那棵。
拾起一截枯木,微微一捏,那木屑洋洋灑灑隨風(fēng)飄散。
沈岸心臟一糾。
一路尋了很多人,問那棵合歡樹為什么被燒了。
路人皆一臉驚恐,擺手奔逃。
還是一名乞兒收了沈岸的銀子:“你可以去城西的戲班子看看,那班子每天都要演一出‘俞安傳’!與你說的那玩意兒破有淵源!”
沈岸找到戲班子,是一間陋室,只留了一道大舞臺,兩邊圍滿了人。
約摸百余人,嘈雜聲不絕于耳。
沈岸尋了個(gè)位子坐下,目光微瞪的瞧著臺上。
臺上正正唱著‘俞安傳’。
只見一名女子走出,唱道“身受俞郎救命恩!隨他入洛城……”
緊接著出來一名男子,唱道“救得美嬌娘,貌若那蘭花,取名嵐……”
說道俞家二郎救了個(gè)美嬌娘,那美嬌娘真真是閉月羞花之貌,羨煞一眾人等。
俞家二郎為那美嬌娘取了名字,叫俞嵐,同俞二郎俞安同姓,其中的情誼可見一斑。
二人不日便喜結(jié)連理,不久俞嵐就有了身孕,洛城誰人不羨?只道翩翩公子救美人,成就一段美滿姻緣!
俞嵐有孕約摸六月有余,一夕之間化做參天大樹。
那合歡樹頂破了瓦片,穿過了門墻,占了半個(gè)俞府。
俞安只道娘子出去散心,十日、百日過去,俞安漸漸憔悴,那合歡樹卻越發(fā)精壯。
俞安去世時(shí),是合歡樹出現(xiàn)的第三月,俞夫人大罵妖孽禍害自家兒子!
找了幾個(gè)下人,就要伐了那棵合歡。
斧子將將劈進(jìn)去,一聲凄厲的慘叫響徹府邸。
俞夫人氣得發(fā)抖,那伐木下人拔出斧子,合歡樹傷口就滲血出來,下人一聲驚叫,跑了!
俞夫人渾渾噩噩過了半日,讓人架起木柴,潑了火油,一把火扔過去,果真大燃!
那日女人的慘叫嘶吼傳遍整個(gè)洛城,洛城家家閉門閉窗。
戲子唱完一曲便歇了帷幕。
俞夫人只道妖孽害人,合歡卻是將將入凡世如同初生兒般的心性,不曾害過人。
沈岸看著臺上戲子,腦里卻想象出合歡的慘樣,臉色一白,跌跌撞撞出了戲堂。
木靈,最怕火災(zāi),沈岸只是想想,也只能想到其中凄慘。
沈岸哽咽。
洛城人就瞧見一個(gè)長得像仙人似的男子倚墻哭得不能自己。
沈岸原是想殺了俞家以告慰合歡亡靈……
遇到一老頭,直道“年輕氣盛吶年輕氣盛!若做好事,說不得她還有一線生機(jī)?!?p> “你是誰?”沈岸問。
“天機(jī)不可泄露!”老頭搖頭晃腦一番便化作塵煙失去蹤跡。
沈岸終究還是聽了進(jìn)去,壓下心中戾氣,渾渾噩噩又入了凡世。
沈岸瞧著那湖里撲騰的孩子,微微失神。
若是合歡的孩子還在,想來也是這般調(diào)皮吧……
那被沈岸救起的孩子咧嘴一笑,道完謝就走遠(yuǎn)了。
一路走走停停,做了許多善事,沈岸沒找到復(fù)活合歡的方法,卻被提升上界,做了閑散小仙。
仙界閑散,合歡的事始終壓在心頭,沈岸郁郁不已,直到聽聞仙友道:忘憂酒館,忘憂忘憂何以解憂?唯有忘憂!
沈岸心下一動(dòng),來尋酒館。
……
酒館主人唇角微抿,惦腳從柜子最高處拿了壇酒下來。
“陳年紅花釀,可要品品?”館主另拿了只空碗,倒了一碗紅花釀。
沈岸瞧著眼前這碗紅花釀,酒液色澤紅潤,碗中漂著幾朵合歡花。
心頭壓抑,淚珠不知不覺滾落先前那青稞酒碗中。
館主喜上眉梢,咧嘴一笑,兩顆虎牙泛著森森白光。
沈岸抖著手抬起紅花釀,喝了一口。
俞嵐的往事涌入腦中。
舊時(shí)風(fēng)光依舊,合歡和青藤修煉千年,青藤得化人身,合歡甚為艷羨。
至合歡化身時(shí),原是照著青藤化形,不知怎么就化做女身。
合歡雖然不甘,心底卻又涌出絲絲竊喜,佯裝生氣,沈岸不為所動(dòng)。
原是想入凡間瞧瞧人情冷暖,本以為沈岸會(huì)追尋自己而來。
青藤?zèng)]來,倒是來了幾個(gè)好色之徒,上界有明文規(guī)定:不許在凡間使用術(shù)法,輕則法力反噬,重則灰飛煙滅!
正在兩難時(shí),一男子青衣獵獵,面容姣好,眉間有股子智慧。
“姑娘可是遇到了麻煩?”男子問。
俞嵐瞧了瞧幾米遠(yuǎn)的匪徒,又瞧了身側(cè)的男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公子救我。”
俞嵐小白兔似的躲去那公子身后。
只聽那公子與綁匪說:“我家有千金萬銀,只是不曾帶在身上,若你們放過我們,我可許你千金。”
綁匪猶豫片刻,還是同意與這二人去一趟洛城。
那男子帶著這群綁匪彎彎繞繞,來到一座頗為華貴的府邸前。
“邵府?”那綁匪道。
“正是正是,還請幾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綁匪點(diǎn)頭,到了家門口,也不怕他會(huì)跑。
只是綁匪似乎低估了這人的無恥程度。
不消片刻,綁匪被一圈官兵圍了起來。
“好你個(gè)小子!居然敢匡你爺爺!”
那男子輕笑,不以為意。
原來邵府是洛城府衙老爺?shù)母。朔@群綁匪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俞嵐感激的看了眼那公子。
有道是:救命之恩,當(dāng)以身相許!
合歡暗下決心,自己也只能許給救命恩人了。
“多謝公子救命之恩?!?p> “姑娘無需客氣才是!姑娘打算去哪里?”
“未曾想好?!?p> “不若與我一道去俞府小住幾日?”男子道。
合歡素來沒有人界女子那股子矯情勁,遂與俞安一道回了俞府。
洛城百姓瞧著這二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
只覺那小娘子生得如同仙女似的!
俞嵐入了俞府,倒是想著怎么跟俞安一提以身相許之事。
二人日益生情,俞安率先問俞嵐:“你可愿嫁我為妻?”
合歡難得羞紅了臉“好?!?p> 二人果真挑了時(shí)日喜結(jié)連理。
俞夫人不同意這門親事,嫌棄俞嵐是個(gè)無父無母的孤兒,奈何捱不住俞安的堅(jiān)持,只得應(yīng)允。
婚后不久,俞嵐有了身孕,也不知道為什么俞嵐日漸覺得力不從心,心緒不穩(wěn)。
沒過多久,俞嵐陷入沉睡。
俞安相思成疾,別人問起,只道自家娘子出門散心。
待俞嵐被斧子砍了一刀,痛醒時(shí),親眼瞧著自己被燒成枯木,那種灼燒感,疼痛難忍,嘶吼破喉而出。
俞嵐原以為自己會(huì)灰飛煙滅,沒想到不知何方高人路過此地,感俞嵐修煉不易,且未行殺戒,是以施行聚魂術(shù)法,聚齊俞嵐魂魄。
俞嵐飄飄忽忽,因緣來到忘憂酒館,留下那一壇子紅花釀,就去投胎了。
沈岸心情沉重,吐了口濁氣,似乎比起往日松了不少。
“你可是要去尋她?”館主唇角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整個(gè)人透著股晦暗的氣息。
“正是。”
“三界浮屠,你往何處尋?又如何尋?”
“還請館主不吝賜教!”
“且往南海尋去,必定有所機(jī)緣?!?p> 沈岸眼中如星辰大海熠熠生輝,道了謝,迫不及待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