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這話,居然略有失望,這么平淡無奇的話,他們就無瓜可吃了。但想想,王樸也不可能回一些出格的話,畢竟事關(guān)他自己的婚姻大事。
“只,只要是真話,便好?!笨ぶ魉坪跫庇诮Y(jié)束這段對話,仿佛挑起話頭并非她本意。
略過了這個小插曲,朱詹鑰點了一炷新香。王樸這回沒有再磨蹭,提筆揮舞寫就一曲,這是后世香港電影黃飛鴻2里面的一段插曲,盲人樂師唱的飄零去。
半山殘照照住一人
去路茫茫不禁悲懷陣陣
前塵惘惘惹我淚落紛紛
學投筆投筆從戎圖發(fā)奮
卻被儒冠誤了使我有志都難伸
想學一棹一棹五湖同循隱
卻被妖氛籠遍遠無垠
還說什么石爛石爛??萸椴汇?p> 看一下沉沉霧靄西風緊
這個南飛北雁怕向客中聞
平安未報自問心何忍
空余淚眼惘斷寒昏
今我殉情割愛兩無能
今日依樓人遠天涯近
從此飄萍和斷梗
幾許深盟密約句句都無憑
眾儒生看了這首小曲,頓時吹起胡子,怒不可遏,紛紛攘攘道:“豈有此理,豎子安敢辱我圣人門徒?!?p> “誰誤了你,你,你是勛貴,怎么就能誤了你,信口雌黃?!?p> “對啊,若是有人誤了你,你可以指名道姓,我們?yōu)槟阏塘x執(zhí)言?!?p> 王樸看一眾老學究都是一副擇人而噬的面目,不禁很是驚訝,這小曲怎么有這般威力,可見是戳中要害,他遂笑道:“今日是文會,就比試文采,我就問諸位,我的文采好不好?!?p> “不,不對,你寫不出這曲子,這明明是個失意寒門的手筆,與你身份并不符?!痹S藝終于急了,大叫起來。
“我這人喜歡現(xiàn)編現(xiàn)唱,取來二胡,待我獻唱過后再品評不遲?!蓖鯓阈Φ溃粫?,好在從前練過幾年小提琴,且這小曲的曲調(diào)簡單,可以勉強仿出拍子,配合戲腔,入耳神魂走樣。好在又沒有人聽過原曲,即使是荒腔走板也無從指正。
眾人只能閉上嘴,靜靜的等,這會兒朱詹鑰終于發(fā)力了,他質(zhì)問道:“曲中似有萬般委屈,憤而歸隱的文字,但從未聽聞王節(jié)制官場失意,這是為何,老夫很是不解,望請王節(jié)制解惑一二?!?p> 王樸聽了就一愣,這質(zhì)問直懟要害啊,他初入仕途就是游擊起步,這可是一個高官,離武人的品級巔峰都不太遠了,而且他還順便擠走同僚,搶了他的世襲都指揮一職,出征成捷,沒有吃過任何敗績。
“這個官場中禁忌多也,不足為眾人道之?!蓖鯓闼Y?,以禁忌為借口,果然眾人都當即閉嘴,你懂我懂的神態(tài),都傳聞說皇帝欲殺王樸而不得,這小子其實是個曹莽之流,他的禁忌可不敢亂打聽。
場面一時失語,朱詹鑰也是臉色不好的呆立著,最怕突然的安靜,終于落針可聞的尷尬中?!奥犞?,我們郡主有話要說。”這邊侍女高亢喊了一嗓子才氣氛擾動起來。
眾人目光再一次齊齊對準了郡主,這小姑娘臉上驚惶,但說話卻很犀利,只聽她問道:“曲子后一半,這有負王節(jié)制的女子是誰呢,她現(xiàn)在何處。”
王樸氣截,這姑娘八卦之魂果然不容小覷,只好回道:“她在宮中做了妃子?!?p> 眾人恍然,暗暗好笑,幸災樂禍為多矣。
“是咯,我聽說,那神雕俠侶小說也是王節(jié)制寫的。”
“原來如此,我也看過小說,原來王節(jié)制果真有才學,不是普通的武夫啊。”
“什么,居然有這樣一本小說,該往何處去尋?”
這下子,眾人居然有點信了,能跟王樸從前的痕跡一一對照得上了,由不得大伙不信。
“不,神雕俠侶小說不是我寫,而是我出了一個大綱,托錢謙益兄找人代筆?!蓖鯓惝敿吹?,這個事情參與的人眾多,而且里面很多戲曲名士,王樸若是不說實話,將來很容易被人抓包,那名聲可就黃了,這個時代對謊言格外不能容忍。王樸寧可做一個佞臣,也必須要是一個誠實不說謊的佞臣。前者只會令人討厭,后者則會令人鄙視看輕。這是兩種不同的段位,前者是王樸刻意而為,能令皇帝忌憚,崇禎這個狗皇帝只會殺他認為好欺負的忠臣,所以王樸需要立一個不好欺負的佞臣人設,從中得到好處。后者的段位太低,對王樸也只有害處。
“原來如此?!边@下子大伙兒終于無話可說,王樸至誠,不肯貪他人之功,避自己之短,而且,他能與大儒錢謙益稱兄道弟,可見并非毫無學問。
王樸暗暗吁了口氣,這假古人詩句為己用的事情以后盡量少作,太容易露餡了,今日是機緣巧合才能過關(guān),這種好運氣可一不可再啊。
由于這小曲對王樸的生平經(jīng)歷吻合超高,許藝無從下口,只能另辟蹊徑,道:“既是你寫的曲,該能唱的吧?!?p> 王樸不做他想,正準備唱,那刺客類型的侍女忽然站出來道:“等等,琵琶是女子的玩物,你一個男兒當眾唱成什么樣,我,我來彈,你來唱?!?p> “夠了,我是宗正,有規(guī)訓宗親之責,任何人都不可在我跟前做這個放肆,不成體統(tǒng)之舉。”朱詹鑰終于驟然暴怒道。
王樸和在場諸位都聽了一愣,朱詹鑰這話好奇怪,一個侍女要彈琵琶,這有何放肆與不成體統(tǒng)的,犯不上動怒,郡主都沒有發(fā)話呢。王樸轉(zhuǎn)念一想,這個侍女是為了他而強出頭,才遭到訓斥,當即怒道:“你擺什么官威,我們是有賭約在先的,只要我贏了,她就歸我,你們誰也別想動他?!?p> “你,你?!敝煺茶€被噎的說不出話。
許藝嘆了口氣,道:“只要王節(jié)制能當眾唱出來,我便認輸。但要親自彈唱?!?p> 好小子,你在這等著我呢,王樸這下子才回過味來,明代的琵琶是妓女的吃飯家伙,他若是當眾彈唱,就會淪為笑柄。好在有那位侍女的提醒,于是就道:“不是非琵琶不可,鼓也成?!?p> “呵?!?p> “呔,我可受不了鼓聲,聽那東西頭暈。”
“這會兒到哪兒找鼓去,寺廟里木魚行不行。”眾人七嘴八舌,十分不悅,文會中,事先備上一些樂器,甚至于清倌人,但誰會備鼓,確實一時也無處去尋。
“拿我鞭子來,我就甩鞭清唱。”王樸不耐煩起來,當即對親兵吩咐道。他是武夫,當眾粗魯一些自無不可。
這曲子優(yōu)柔婉轉(zhuǎn),在王樸的甩鞭聲中,眾人竟也聽到了韻味,一曲過后,眾人相顧無言,唱功太爛了,而且聽不時強奸入耳的鞭聲使人如同高處墜崖,惹人心驚肉跳,簡直是要人老命,簡直糟了老大罪,仿佛是被人用鞭子抽了一身鮮血淋漓,但,但確實是正經(jīng)的好曲調(diào)。
“不對啊,這是,這是南派的曲風,流行于福建泉州一帶?!?p> “是嗎,聞之兄既然這么說,那一定沒有錯的?!?p> “原來如此,南派聽說人才凋敝,什么時候跑來輔佐王樸了?!?p> “哎呀,正因為沒有人才,謀生艱難,王樸雖是武夫,也比在勾欄從事賤業(yè)強?!?p> “對了,南派起源自晚唐,他們的琵琶是豎彈法,唐代的琵琶是男子也可彈唱,有邊塞詩,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這里面就是軍中將士在彈唱琵琶了?!?p> “原來如此啊,這倒是我們不該,孤陋寡聞,強作解人啊。”
“是的,是的,不懂裝懂,鬧出笑話來了?!?p> 眾人七嘴八舌的一通話,把王樸會南派曲子的事自行腦補完全了。
“我,我來彈,請真佑兄清唱一曲,這曲不差,在如今大明兵事頹廢,民間文恬武嬉,內(nèi)憂不斷且外敵迫近之際,這個曲子更是來的及時呀,該傳揚出去,激勵有志青年投筆從戎,總要有人扶危定難也?!眲偛疟环Q表字聞之的文士突然站上前臺,一番慷慨激昂承辭,帶動一干文士都面紅耳赤。王樸看他們醉酒熏熏,多半是酒壯慫人膽,要知道,這曲兒頗有對廟堂諸公的牢騷,離反詩不遠。他是不怕,因為這就是他的人設,一個擦邊球的量子態(tài)反賊,介于謀反和不謀反之間的武將,朝廷不會為了這種小事把他怎么樣,萬一逼反了他,誰都吃不消政敵的責難,但是,普通的書生敢將對朝廷不滿的詩句傳揚出去,后果就不一定了。
許藝沒有醉,他只是冷笑,這王樸太囂張了,但也確實好本事,能令在場眾多文士都心服口服。自己的曲子未必好于人,那拿出來就是丟人現(xiàn)眼了,就算僥幸平手也不值得,因為人家就是一個武夫,自己一個名士和武夫打成平手,好意思見人嗎,他這回是橫豎都討不了好。除非,能寫出遠遠勝之的名句,但許藝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莫名其妙著了相,絲毫沒有詩興了。
今次位卑于人,認輸也不丟人。他這樣安慰著自己,便道:“王節(jié)制高才,小生不及也?!?p> “嗯?”王樸看了看這個小子,見他一臉自信的美髯隨風飄逸,真能從他單薄的身子骨,從嶙峋長衫上見到名士風范。不禁感慨,這人比陳明夏高明,性格也不招人討厭。原以為會惱羞成怒呢,看來我小看人家了。
“既然我賭贏了,郡主,你該兌現(xiàn)賭約了吧?!蓖鯓銓ぶ鞴笆中Φ?。
“我,可我,我不是郡主?!笨ぶ鬟B忙撇清,假冒郡主這件事本就是趕鴨子上架,若再不撇清,將來萬一惹出事情來,被王爺知道了,必性命不保。
“???”連同王樸在內(nèi),在座諸位全都傻眼,還能有這操作。那郡主的儀仗和頭冠是怎么回事,總不能連這都是假冒,那可不是好玩的,僭越是死罪,王法條條要人命呢。
“南梔,你起來,本宮討回那個座位?!鄙砗蟠炭皖愋偷拿朗膛鋈环愿赖?。
“是,郡主?!边@個一身郡主正裝的丫鬟連忙起身,如座位燙了屁股一般跳將起來,退到身后。
刺客類型的美侍女施施然坐下,笑道:“哎呀,南梔那丫頭自作主張,跟你的賭約,在本宮這里不作數(shù)?!?p> “哈哈哈,好侄孫女,你可嚇壞老夫了?!敝煺茶€松了口氣,笑道:“我職責所在,可不能允你胡鬧?!?p> “平日里哪有這些好玩的,就放肆了一回,玩玩而已,王節(jié)制不會介意吧。”這位真郡主笑盈盈對王樸道。
王樸剛才可是學了狗叫,說不介意,那是自欺之言,但他還是克制了怒火,只道:“哎,原是我自作多情,不過,南梔那丫頭自作主張,冒充郡主跟我作賭,難道不該受罰嗎,你們王府的規(guī)矩是這等不當回事嗎?!?p> “啊。”南梔嚇得面如死灰,這個處罰是非死即殘,哪能不駭意。
“王節(jié)制是大英雄,饒她一回如何?!笨ぶ鲄s替仆人向他求情。
王樸聽了微微一愣,這郡主心地善良,比他的未婚妻緣寶郡主脾氣好多了,那位緣寶郡主心狠手辣,隨便就把一個替罪羊老太監(jiān)活活打成殘廢,這事兒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便道:“你都這么說,我也不好追究了。不過,我斗膽一問,郡主的封號是哪兩個字?!?p> “好吧,我只告訴你一人,回頭我派人去你府上,告訴你?!笨ぶ髡f完,起身就往外走了,一眾的隨從儀仗跟上去。
“恭送郡主?!蓖鯓闾骺纯ぶ鞯谋秤半x去,悵然若失,與這美艷絕代的郡主見面的機會,一生也就這一回了吧,特別是那身緊身的裝扮,承托出的大長腿與細腰,真是極品啊,這個年代的人未必能欣賞,士大夫的審美只好弱不禁風的細腰,卻不是這般堅韌有力的細腰。王樸忍不住嫉妒將來娶到這個女人的那位,嘟囔道:“好白菜被豬拱了,可惜?!?p> 待郡主走后,王樸索然無味,也要離場,朱詹鑰上來叫住他,道:“你這個小子,不算太壞,可惜行事過分肆無忌憚,將來難知禍福?!?p> 王樸不甘示弱道:“你就能知曉禍福嗎?!?p> “何解?”朱詹鑰聞言一愣,肅然問道,他感到王樸似乎意有所指,并非泛泛而談。
“大明宗室,哼哼,你一定以為我是壞人,但我見過那些流寇,不過是饑荒中掙扎求生的可憐蟲,野地里白骨嶙峋終是他們的歸宿?!?p> “那,那是賊寇作亂,還有你們武人不當臣子,乃至于禍害蒼生?!?p> “是啊,你真這么想,就對了?!蓖鯓悴辉赴言捳f透,萬一傳揚出去,容易惹來非議。
“哼,哼哼,你還不認錯,好,我便告訴你,這書信里有人告發(fā)你的手下,殺良冒功?!敝煺茶€終于忍無可忍,把殺手锏亮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