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樸不急著提筆,他要讓人信服,他的這首好詩是親自寫出,于是刻意做出為難的樣子,來回踱步,一會兒去拿眼瞧香案上的香,一會兒又去湖邊咬毛筆。眾人便也無可奈何,暗怪許藝多事,非要學君子氣度,等這柱香燒盡才能分出勝負。在座諸人都在詩詞之道侵淫多年,寫詩從來是講究一個厚積薄發(fā)。所謂靈感天成,自古名句從來是瞬間就成了。誰家寫詩跟便秘似的,等久一點,胸中的詩才便多一分,沒有這個道理的。瞧王樸這副便秘的形狀,就知道他對詩詞之道狗屁不通,能出打油詩都是超脫平常境界了。
這香是上等好的熏香,一分錢一分貨,格外經(jīng)燒。王樸可是披著甲,作了半天戲,腰酸背痛之余,看這柱香才燒了一半,終于也不耐煩了,就提筆去寫。
眾人連忙圍了上來,本來品茗而適的許藝微微抬眼,又故作不在意的對身邊朱詹鑰笑道:“寒窗苦讀十載,愚鈍之人也能隨便寫一首好詩,但能傳唱九州的精品卻是全憑才氣,奈何小生至今都還沒有這等上乘之作,慚愧?!?p> “已經(jīng)不錯了,才子當如是,不像某些人,哼哼,不學無術倒也罷了,還沒有半點自知之明,尤其討厭?!敝煺茶€說著,故意放大了聲量。
這時空氣突然凝固,許久不散,落針可聞,王樸周圍的眾人都如同中了定身法一般,這反常還沒等兩人回過味,黃祭酒突然跳了起來,怒道:“這不是你的詩作,一定是事先找人代筆?!?p> “黃大人,你這話有把握嗎。這首詩足可傳世,誰能輕易送人?!?p> “仔細想想,不好說。”黃祭酒很后悔剛才失了態(tài),把心里話脫口而出,待回過味兒,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何苦無端得罪王樸呢,詩既然是他寫的,那就是他的。
許藝和朱詹鑰對視一眼,都齊齊起身,過來攮退諸位,挨近了一看。
紙上的文字實在說不上高明,只能算看起來練過字。但是,許藝念起來?!霸潞谝婔~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p> “唔?不對,今天才響午,這首詩是寫黑夜,不應景。”許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冷汗淋漓的急道。
“哦,你們只說寫湖水和漁家,我想,夜色的漁家在那湖邊,此景最是感人。寫詩要遙思,不能只是木頭一般硬邦邦的拘泥于眼前實際。這才叫藝術,你名里有個藝字,怎么連這個都不懂?!蓖鯓阈Φ?,其實他這首詩確實不太應景,但是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上等作品,只能舔著臉強詞奪理。
許藝聽王樸分明是事先找人代筆了,居然還反咬一口,不禁很是無語,但他的恩師似乎也確實有類似的言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這,這詩不錯呀。”朱詹鑰是個有涵養(yǎng)的貴人,不能睜眼說瞎話,雖然在座的無不懷疑是王樸找人代筆的,但這會兒又拿不出證據(jù)來,只能捏著鼻子認栽。
“哼哼,算你識貨?!蓖鯓愕靡獾?。
這時門口終于魚貫進來了一伙人,看裝束,當先的是朱詹鑰前面派去取人參的下人,但是后面還有一群人,卻是衣著奇怪。王樸定眼看去,居然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美的大長腿女子,只是穿戴緊身的過了份,以至于一時鬧不清她的身份。
“啊,這是個女護衛(wèi)。”王樸恍然大悟,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個女護衛(wèi),跟在身后格外有派頭不是,而且每一次行軍出征,都時日不短,男親兵隨身伺候的體驗實在不好,要是有個女親兵就好多了。念及此,他不禁狠狠的盯住這個女侍衛(wèi),愛慕之情溢于言表。
他的這般豬哥態(tài)度,頓時引來了眾人不滿,朱詹鑰輕咳了一聲,但王樸卻不予理會他,只是朝那女侍衛(wèi)前面又看了一眼,入眼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姑娘,雖一身錦繡華服,卻青澀扭捏沒有半點鳳采,尤其鼻子形狀太扁了,一點都不美,王樸大為失望,這么好的一個女侍衛(wèi),跟了這么平庸的主子,明珠暗投了。
眾人紛紛行禮:“郡主在上?!?p> “免禮。”這平庸小姑娘靦腆一笑回了禮,這么瞧著她性格該是不錯的。王樸見此,又大膽狠狠定眼向那位女侍衛(wèi),看這身武人才穿的緊身勁裝,難道她會一點武藝嗎,這可,這可太好了,一定要把她撬過來。
“你,在瞧什么?!惫烙嬍沁@個女侍衛(wèi)的好友,郡主身邊的另一個侍女終于忍不住發(fā)飆了。
“我,從前在行軍途中,一夜夢中突然遭遇刺客,這刺客模樣,我只看了一眼就醒了,但一直記在心里,她就在眼前?!蓖鯓阏f著指向這個女侍衛(wèi),是的,這時王樸才醒悟過來,他為什么會如此驚異于眼前這個女侍衛(wèi),因為,她有一種莫名的氣質(zhì),非常吻合后世游戲作品里的那些女刺客,有著絕美的身段,這還只是其次,更要命是那種淡定,是啊,這個時代的女子都很容易情緒化,因為這個時代的女子地位太低,禁忌又太多,一旦受了某種針對,就會如臨大敵,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心理機制,但是王樸并不能與古代人共情,所以,他很難喜歡上這樣的女人,但是,眼前這個女侍衛(wèi)直到如今都是面帶淡然的笑意,這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完全沒有道理,但非常善意的笑。
“哼,無恥?!眱扇艘黄鹆R出來了。
除了這個侍女,還有一男聲,王樸循著聲看去,原來是許藝,不禁想,難道你要做我情敵嗎。便不客氣道:“斗詩輸了,你還有臉在此嗎?!?p> 許藝臉上紅一陣紫一陣,這個時代的士子格外講究聲名與氣節(jié),被王樸這個武夫當眾嗆聲,已經(jīng)是不得了的羞辱,若不能反擊就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故而許藝聽了這話,就知道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好在這么小會兒,他已經(jīng)想通了,王樸十有八九是事先請高人代筆,這個應該是不疑,那高人事先寫了一批詩詞叫王樸背下來,正好其中一首對題,這也不難,因為文會的選址就在湖邊,文人出題目偏好就景,給蒙中了一兩次不難,況且王樸的詩沒有十分對題,還有點小瑕疵是靠強作解釋來挽救,這讓他更認定了王樸是靠人代筆。只要找個極為刁鉆的題目再比一次,必定能夠翻盤。
“王節(jié)制好詩才,原來從前那首艷詞是藏拙嗎,如此處心積慮的未雨綢繆,某敗了不冤,但是如此佳句只應天上有,多少次輪回的積善修行才得此良緣,諸位想必還不盡興,我們來給諸位大人們再比一場如何?!痹S藝這話隱隱暗指王樸有找人代筆之嫌,而且裹挾著眾意,不給王樸推遲的余地。
“好吧,不過,這一回的比試,彩頭是什么?!蓖鯓阈闹幸粍?,問道。
許藝看向朱詹鑰,后者便連連搖頭道:“你是想要那個侍女做彩頭嗎,那是萬萬不行的?!?p> “為何?”王樸問道。
“不為什么?”朱詹鑰惱意十足的生硬回道。
“那就沒意思了,我毫無詩興?!蓖鯓愦鬄椴粣?。
這時,那刺客氣質(zhì)的侍女輕輕俯身到郡主耳邊,咕嚕了幾句,這位不知封號的郡主就訝然失色,擠眉弄眼好一會兒,才對王樸道:“本郡主的人不可能隨便給人,除非,除非他。”
“除非怎么樣?!?p> “除非你肯當眾學狗叫?!?p> “呃?”王樸吃了一驚,任是他想破腦袋,都沒有料到是這個條件。
在場諸人都是搖頭,這個時代,女人沒有地位,名聲就是一切,一旦名聲受損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任何男人絕不會為了一個小侍女,甘心自己的名聲染上污點,哪怕王樸是個武人,也不可能免俗吧。所以眾人臉上都一副失望之色,這瓜肯定沒得吃了。
但是王樸卻是個異類,他不是明朝人,而是一個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講究法律,程序正義等,對名聲反而沒有多少在意,當年,王樸與黃道仁打賭,輸了就當場下跪也毫不含糊,當然,目前來看,黃道仁是個君子,沒有把他的糗事宣揚出去,比之劉澤清那個王八蛋要厚道的多。劉澤清那個王八蛋可是把王樸的糗事宣揚的滿世界都知,格外不講武德。
于是王樸想了想,又自嘲的笑了笑,就在眾人都以為他會搖頭,結(jié)果他“汪汪”叫了起來。不知封號的郡主使勁捂嘴使自己不叫出聲,滿眼震驚。而朱詹鑰目瞪口呆的從木塌上彈了起來。許藝忍俊不禁,他想大笑,但一生的厚重教養(yǎng)使他不能放肆,生生憋成內(nèi)傷。又暗悔跟這么一個沒有半點羞恥心的登徒子成為對手真是冤,這幾聲狗叫,連他都莫名受了牽連,自度好丟人。
唯有那位很像后世游戲里刺客的勁裝侍女眼中似有光彩一閃而過,然后就面目表情的呆著,既不悲也不喜,仿佛一切都跟她無關了。這倒令王樸捉摸不透此女,看起來不是很好駕馭啊,這女人居然莫測高深,太聰明了,而太過聰明的女人真是一點都不好玩。女人就如同水利設施,不能沒有水,那設施就廢壞了,但也不能太多水,容易成災。不盈不缺方得治道。
“姓許的,你一定要贏,否則后果自負?!敝煺茶€忽然上來,把許藝拉到一旁,惡狠狠對他咬牙切齒道。
許藝嚇了一跳,他聽出了這話里有威脅之意,難道,這個侍女很得周王寵愛,既然寵愛,又為何不封為側(cè)妃,還是有什么不便,但是,如果他惡了周王,與眼前的朱詹鑰,決然沒有好處。于是重重點頭回道:“是,許某必不辱命?!?p> 這場比試,無形中竟有肅殺之意,許藝冷冷道:“我們一場定輸贏,我來出題?!?p> “好?!?p> “聽聞王節(jié)制尤其擅長小曲,我也不憑白占人便宜,為了公平比試,我們就以武人開疆為題,一人編一支小曲如何。”許藝認定王樸事先找了高人代筆,那么他手上的那些為了文會而作的詩詞必定以抒寫風花雪月居多,文會中也只比詩詞,他不可能備了小曲,故而,許藝反其道而行,要以武人開疆為題編小曲,這種文人墨客最輕視的題目,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文會上,那么王樸之前的準備就全然無用了。
眾人也都不傻,聽了這題目都是暗暗點頭,這許家公子太聰明了,而且跟武人比試詩詞,以武人開疆為題,順理成章,還挑不出毛病。只是比小曲就有點上不得臺面,難免事后為人詬病。
王樸聽了愣了愣,這小子說的小曲是什么,難道就是流行歌曲,這倒不難,于是點頭道:“那行吧,限一炷香時間做出來?!?p> “不過,小曲不能胡寫就成,該有詞牌,能就口唱出來才行?!痹S藝聽他答應的爽利,不禁大為驚異,難道這也難不倒他嗎,只是現(xiàn)在騎虎難下,只能又上了一層難度,他之前聽王樸親口提及不善詞牌學問,正好可以拿來對癥下藥,以免陰溝里翻船。這雖然很卑鄙,可瞧見一旁朱詹鑰的臉上這會兒都冒出了毛細汗,臉色格外難看,可見這場比試不可等閑視之,他真的輸不起啊。
“行?!蓖鯓愀撬斓拇饝?,他不懂古代的詞牌,但是現(xiàn)代的流行歌曲,他能寫就也能唱,而且就算唱錯了,在場諸位又不知錯處,這反而對他大大有利。
“等等,郡主有話要說?!?p> 眾人朝郡主的座位齊刷刷看去。只聽這個扁鼻子的丑姑娘一臉驚恐之色的絮絮叨叨道:“王,王節(jié)制你聽好了,本,本宮,要問你,我身后這位侍女比那緣寶,緣寶郡主如何?!?p> “嗯?”王樸聽了一愣,這一問是什么話,有這種比較法嗎。哪怕王樸不是一個地道的明代人,他也知道這話十分不敬。
眾人更是驚呆了,這位郡主是嬌生慣養(yǎng),還是恃寵成嬌,她這一問若是傳到秦王府的耳中,只怕會有一場官司,哪怕這活出自一位郡主,也不好全身而退。
這會兒眾人都盯著王樸,只盼他不要說出違制之言,這個武夫無法無天,他們卻是良人,不想受到牽連。
“呃,各有春秋吧?!蓖鯓阆胍f這個侍女的長相比緣寶郡主更勝一籌,但他在大明混了不少日子,什么樣的話不該說,還不至于完全分不清楚。若是他敢當眾說出侍女比緣寶郡主漂亮,這話傳出去,他和緣寶郡主的婚事就黃了,且從此以后王樸的腦門上就會被釘上一塊放浪形骸的牌子,用后世的話就是沒有教養(yǎng),這個牌子會勸退任何好出身的貴女。因為明代規(guī)矩多,禁忌多,王法嚴酷,動輒株連。所以明代人非常討厭不講規(guī)矩的浪子,這種人太容易給家族惹來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