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心素如簡,適得安恬,在這平陸縣一呆就是月余,把玩奇物大號孔明燈之余,又潛心木牛流馬的試制,幾乎樂不思蜀。與此同時,無盡礦石每日不絕從北方高林深山處源源運來,賊首楊萬春和惡霸復(fù)老爺借神甲營護翼之利,聯(lián)手又兼并了諸多礦場,日進斗金,招兵買馬,忙的不亦樂乎,這一日兩人卻是難得聚在一塊,在那復(fù)家碉樓環(huán)宇的莊子內(nèi),圍觀一具死尸,要說死人,他們見得實在太多,唯獨這一具十足詭異,由不得他們不細細品鑒。
“這是第五具,這該怎么辦呢。”復(fù)老爺苦惱道,他的發(fā)髻已然隱見絲絲白縷,眼窩深陷,額頭皺紋高起,幾日不見竟徒然蒼老,從前的囂器跋扈早已飛去云外,
“撞神仙了,這真是撞神仙啊?!睏钊f春也不比他好多少,背脊瑟瑟泌出冷汗道。原來這是可憐兮兮的一對難兄難弟在抱團取暖。
“沒道理的,沒理由的,我復(fù)家壞事做盡又不是一日兩日,更不止一代,幾十年來,三代人,殺的人,做的惡?!睆?fù)老爺卻是不甘,強辯道:“何至于啊,我不過是照舊例,何至于就來纏我?!?p> “對,沒道理,我不是很壞的壞人,殺人雖也有些,這年頭誰做賊軍頭領(lǐng)不是這樣,我其實算好人?!睏钊f春更加無辜道。
倒也勿怪這兩位如此害怕,只因這死人狀似完好,通體皮膚不見傷痕,皮下的肌肉卻是爛了,咋一看去,似年近古稀的老者尸骸,然而礦井里的礦工豈有老弱,這樣精壯漢子就是死了,一時半會兒,本該皮肉緊實僵硬才合乎常理,就是淤青發(fā)紫也可說是挨了鞭子棍子,給人活活打死,那也不過就是個冤死鬼而已,他們這樣的人家還能不請來些鎮(zhèn)宅驅(qū)邪的法器嗎,誰又怕他個鬼來。
這一回卻是大大的不同以往了呀,這等死狀之詭異驚悚,死前的苦痛掙扎,歷歷在心。
兩人實則皆藏話不吐,這死狀莫名合乎狐妖吸食精元的怪談傳說,只是這個念頭太過于駭人可怖,河北省香河縣的白姓狐妖居然能在千里之外發(fā)咒,打到不知隔了幾道因緣的他們。這樣法力未免有些不講道理啊。
“還是請道士來,講個情,沒有只挨揍不回嘴的道理,叫,叫那東西看輕?!睏钊f春深吸了一口氣,囈語發(fā)顫道。
“別多事,我聽說那種東西記仇?!睆?fù)老爺嚴(yán)厲斥道,眼角掃視左近窗面,月下火盆芒暈草木,影兒投窗外石墻上,風(fēng)欲癲狂,妖異生動,只覺心都要凸出胸口來,那影兒瞧著就不像正經(jīng)物。
“那又該如何,你說,你說?!睏钊f春氣急道。
“哼,為何要纏我們,你我心里有數(shù)?!睆?fù)老爺冷哼道。
“那,那礦場不出貨就不會有事,她是這么個意思吧?!睏钊f春糯糯問道,此事因果倒也簡單,王樸在香河與狐妖攻殺來回,估計王樸手上有無比厲害的鎮(zhèn)妖法器,狐妖一時討不到好,便尋無辜來撒氣。
“王節(jié)制那里怎么辦,他能饒了我們。”復(fù)老爺冷聲道,不給神甲營送礦石,耽誤了用兵,事后王雁姑娘追究起來,逃不過破家的下場。
“就說人心惶惶的,咱們要壓制不住了,盡將事兒說大些?!睏钊f春道。
“你又要討罵了,王雁姑娘如今正煩心,他們王家的主母被人劫了,這種時候說這個事,沒眼力勁?!睆?fù)老爺依舊不允道,王雁姑娘掌握雁門軍鎮(zhèn)有年余,脾氣漸漲,對楊萬春和他復(fù)家毫不掩蔑視,動輒叱罵。
“罵吧,那就罵吧,我實在心里不踏實,這死,死法太嚇人,哪天我也,我,我真怕?!睏钊f春終于還是抵不住恐怖,大吐苦水道。
“哼,沒出息,這樣吧,你給上面去信,我聯(lián)名?!睆?fù)老爺實則心里正寒嗤嗤,直冒冷汗,但他強自鎮(zhèn)定,只望楊萬春帶頭,如此可少擔(dān)問責(zé)。
“黃狗,你將書信擬寫出來,大致的意思你剛才也看見了,自己掂量著下筆?!睏钊f春轉(zhuǎn)頭對親信黃狗下令道,這位的名雖粗獷,卻是個長衫瘦弱文士,只見他身貌單薄,唯肩頭披了一條肥厚飽滿的黑熊獸皮圍脖,那尖嘴猴腮的小樣兒不足駕馭這套貴婦行頭,兀顯衣搭十分不協(xié),不過在賊窩之中,人人皆這幅清奇畫風(fēng),他這身居然只作等閑。
“曉得了?!秉S狗陰沉著臉回道,他本名喚高玉黃,父母給他取這個名可知是寄托了光耀門楣的隆望,更從小送他上私塾,剛記事那年得了場怪病,求醫(yī)到廟里,有個老和尚就說這名起的太大,閻王爺身邊的小鬼看生死簿上有人取這名,便要嘀咕將來等他陽壽將盡,閻王派牛頭馬面來勾魂下地府問話,見了面都要尊他一聲玉皇,豈不鬧心。所謂小鬼難纏,今日小懲而已,只需知趣改了個賤名,病自然就好了,于是他也就成了高黃狗。長大以后,離家出遠門混跡于生疏,姓氏終日無人提及,漸漸伙伴們就誤以為他姓黃名狗子。
“唔?奇怪。”復(fù)老爺忽而有點詫異,嘀咕了一句,快步推門出去,對門側(cè)蹲坐之人訓(xùn)道:“狗殺才,出去看一下,為何聽不見狗叫了?!痹鹤永镳B(yǎng)有五條獵狗,往日但有嗅聞外人的氣息,便吠聲不絕,今夜分明來了楊萬春與手下這十幾號外人,為何出奇安靜,這卻是古怪。
楊萬春瞧了黃狗一眼,心里好笑,這名卻是應(yīng)景,倒能提醒人家想起來門外的狗兒,只灑然笑道:“哈哈哈,復(fù)老爺,你的塢堡箭臺林立,修的比雁門關(guān)都不差,這種地方想要攻下來,沒一千以上的精兵,那就休想。”
“今日不一樣,我把莊丁都派出去了,礦場上為這個怪病人心惶惶,恐有激變,要派人壓著?!睆?fù)老爺卻是面沉如水,不愉道:“你也小心一些,不可大意?!?p> “是,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省得?!睏钊f春忙不迭頷首道。
復(fù)老爺深吸一口氣,吁嘆道:“早知如此,不該擴修塢堡,離外墻有點遠,聽不見動靜。”塢堡大了,人一少,反而守御空虛,處處漏風(fēng)。
“哦?動靜?”楊萬春愣然。
“你是不是聽見外面有弓弦聲?!睆?fù)老爺冷聲問道。
“嗯,沒有,也有點,不過不像弓弦,像是有人敲梆子,我以為是你安排的人。”楊萬春遲疑了一小會兒,又道:“還,有點像敲棺材板?!?p> “我沒有。”復(fù)老爺漸感不妙,神色肅然道。
正在此時,遠遠門徑處有人影憧憧而來,月幕隱約下瞧那來人形似熊獸,寬肩小頭,橫膀無腰。復(fù)老爺大駭,叫道:“這不對,是敵襲?!?p> “別開玩笑,周圍箭塔林立,哪能闖進來?!睏钊f春猶自不信,就聽一破空聲從耳邊掠過,背后慘呼咋起,他一回頭,身子徒然矮了半截,居然是一桿箭矢透入復(fù)老爺?shù)男乜?,這支箭勁頭十足,托帶復(fù)老爺不得不后傾退步,他的腰口撞桌案邊,又是一聲慘然呼痛,卻是聲調(diào)莫名怪異,尤顯中氣不足了。
楊萬春聽了這聲叫,心尖閃過一個念頭,這復(fù)老爺怕是救不活了,才一息間就胸氣不暢,必是射中了要害。
“避開,給我湊近了打。”楊萬楊這半年來兼并了整個山西南麓許許多多賊窩寨子,深諳手熟,一個滾地,跐溜到了門檻后,手上已經(jīng)亮出來一把短銃,他帶來了十幾個親近手下也皆各配發(fā)一把短銃,這是神甲營為他特造的一種滑膛燧發(fā)短銃,用料精良,可破重甲,往往幾輪齊射就能攻破一個賊窩寨子,堪稱犀利。
然而手下們慣于順風(fēng)戰(zhàn)的弊病盡顯,來敵箭無虛發(fā),連連得手,大伙兒駭然之余,未等敵人近身就慌忙一陣噼里啪啦的回擊,奈何滑膛燧發(fā)槍準(zhǔn)頭不足,煙火留殘,敵退自如,楊萬春咒罵不已:“天殺的,都是蠢豬?!?p> “啊,這箭重?!秉S狗潛俯窗臺下,從中箭而死的同伴身上拔出箭矢,抬手略掂量一下,驚呼道。
“拿來。”楊萬春接住拋來的箭矢,頓時神色凝重,箭桿長約兩臂有余,疑為步弓用箭,怪不得可透甲且中者不能幸免。再細看那箭頭,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掌心那箭頭用了精鐵不說,費料估重足足四五兩。
“是哪里來的敵人?!秉S狗問道,他雖為書生,卻并不文弱,撿起地上一把死者遺落的無主短銃,一邊上藥,一邊問道,只是這種火銃上藥吃勤習(xí)苦練,他平時見別人用過,初次上手不免生疏。
“這絕不是大明的箭,也不是韃子的?!睏钊f春脫口而出道,大明的軍造之物向來偷工減料,箭頭足重一兩已然屬實良心了,這種箭頭用料四五兩,那絕非官府的作派。北方的騷韃子尤其缺鐵,一口鐵鍋都是傳家寶的地方,也不會用料如此奢靡無度。
“東虜呢?!秉S狗問道,他有莫名的直覺,這伙人有大布局,挑在今夜,正巧復(fù)老爺把莊丁都散出去看守各處礦場了,時機把握之準(zhǔn),不似尋常草寇的手段。
“箭頭用了精鐵,乃軍中制物,東虜嗎。”楊萬春愣怔住了,怎么東虜就殺來了,他又想細細端詳這箭頭,惱道:“燈,把燈提過來?!?p> “頭領(lǐng),對面的弓手邪門,不好動那燈?!庇袀€手下無奈哭臉道,對面的弓箭居然能射穿木墻,把躲在墻后的弟兄釘死,這力道著實可怖,幸而用火銃迫退,與這等堪比呂布的家伙近身廝殺,他們過不了幾個回合都要嗝屁,念及此,手里的短銃更為握緊。
“楊萬春,你狗崽子今兒逃不掉了,嘎嘎嘎嘎,許爺我扒了你全家的皮,就差你一個,那就齊了?!遍T徑外傳來一個喊聲。
聽了這放肆狷狂的嘶啞喊聲,楊萬春身子巨震,忽而一躍而起怒罵道:“天殺的許宏杰,我要殺你全家,殺你祖宗十八代?!?p> “頭領(lǐng),別?!秉S狗驚呼一聲,然而為時已晚,一箭如電,掠空瞬息閃到跟前,啪嗒,只聞梆子似的清脆響聲,楊萬春胸口開花,他身子如薄紙狀往后飄蕩五步開外,余勁未消,滑進了桌案底下去,那處背光,黃狗駭然,于幽暗迷離間隱隱看見了楊萬春的嘴里噴出一口血水,噗,這口血水量大,居然落地聽個脆響。
“嘎嘎嘎,不牢你大駕,我全家早為官府殺盡了,沒你的份,嘎嘎嘎哈啊哈?!遍T徑外的許宏杰狂肆笑道。
“復(fù)老爺,你兩個兒子都在我手里,就談個條件吧。”門徑外又傳了一個女子的嬌憨喊聲,既酥柔又英氣,甚是好聽,全然掩蓋掉了許宏杰的丑邪笑聲。
“對不住,復(fù)老爺死了,剛才第一支箭,已經(jīng)把他射死了?!秉S狗略一沉吟,便老實回道。
“哦,請問你是何人?!边@女子的問話俞顯酥軟。
“不,小的,只是個無名小卒而已?!秉S狗本欲說,不才,但轉(zhuǎn)念間,又想起此時必要藏挫,不能叫對面聽出自家讀過書,裝作粗鄙武夫才能活命。
“小卒也該有名,你說?!迸右琅f不肯罷休。
“小的名叫黃狗,黃大仙的黃,狗殺才的狗。”黃狗回道。
“哈哈哈。”對面果然傳來一眾的哄笑聲,乃是被這名兒逗樂了。
“嗯,英雄不問出身,看到出你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為何要給狗官作爪牙,不如投了我,我絕不會虧待你。”這女子居然想勸降于他。
“你是誰啊,一個婦人而已?!秉S狗故為無知,問道。
“我是紅娘子。”
“我聽說過,紅娘子很出名,是北面一股大山賊的女頭目。”黃狗道。
“那你該知道,我從不殺降,也不濫殺無辜?!?p> “那敢情好,你走吧,我們已然飛鴿傳書,十幾里外就是大營,那兒不少以馬當(dāng)步的披甲兵,這會兒正趕來,你們快往山上走,別停留。”黃狗一臉憂色勸道,直把左右余眾愣怔住了,均迷惑這師爺搞些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