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早朝,乘御攆,崇禎又回乾清宮批閱奏章,今日心事重重,亂了心就把奏章推一邊,扶額仰面,背靠御座吁嘆道:“朕究竟為何與王樸生了嫌隙。”
“萬歲爺,您不惱王樸了嗎。”見皇帝今日一反常態(tài),居然對臣下生出悔意,王承恩納罕不已。
“朕知道他有怨?!背绲澯值溃骸捌铺斶@件大功,左良玉首功,他雖是次,不賞也不合適。”
“臣子哪能怨君父不賞,王樸這是太不像話了?!蓖醭卸黜樦@話頭道。
“他年紀和朕不差多少,太年輕啊,就容易意氣用事,這是不妥的?!背绲澗尤谎哉Z中對王樸頗有維護之意。
“那么?!笔ヒ廪D(zhuǎn)的太疾,王承恩不是很有把握,躊躇不敢順勢進言。
“哎,你把王威叫過來,朕要勸他幾句。”
“萬歲爺,王威稱病在家,聽說抱著個暖爐猶自瑟瑟發(fā)抖呢?!?p> “哦,對了,稱病了,那便在家里待著,你就代朕去探病,說些寬慰他的話,比如憑王樸這個軍功,賞他一個參將不為過吧?!?p> “奴才遵旨,萬歲爺?shù)氖ゾ鞂Τ枷卤闶前伟俨〉拿钏?。這趟君恩隆隆,他要是不立馬病就好,奴才可不依啊?!?p> “哈哈哈,你啊,就嘴甜,抹了蜜吧你。”崇禎展眉笑意盈盈。
“奴才不敢抹,怕臉花?!蓖醭卸髑擅顪惾ぃ茄诳谛邞M之態(tài)直惹的崇禎笑岔氣。
“對了,王樸派到他恩師家中的那些兵卒,他們老實嗎?!毙αR過后,王承恩忙上前去給崇禎舒背順氣,崇禎胸口猛然刺痛,那深埋心間的一根刺突往外扎,叫他吃痛而驚覺,遂正色問道。
“據(jù)東廠的密報,王樸的人進了京城就待在徐光啟府第前面的一間民屋內(nèi),一直深入淺出。”王承恩忙收回手,慎重回話。
“沒有和東林黨那些人有私下來往嗎?!?p> “那倒不曾,那幾位是粗人,也不像能和東林黨走一處的,奴才特交待東廠看得牢牢的,沒有敢懈怠。”
“本來以為只要東林黨人,王樸都聽,看來候恂言過其實,這老頭沒能拿住王樸,卻反倒給人家利用了,故布疑陣,哼。”崇禎悻然冷哼道。
“其實?!?p> “其實什么?!?p> “奴才對于軍國大事著實不懂的,就只是覺得王樸像是一只潑猴,其實朝中有人能管得那潑猴就總比沒有人能管得強一些吧。”
“還是徐老德高望重,這般肱骨之臣難得。”崇禎言不由衷,擰眉閉目的頷首道。
伏案上矜矜業(yè)業(yè),不覺又忘了時,光陰荏苒抬頭不意瞥及窗臺那口泰西鐘,指針正對準十點鐘,崇禎苦笑道:“怎么今日又走快,這新鐘也是不好用?!?p> “這破玩意兒又壞了,江寧織造的廢物們真該死。”王承恩不禁微有慍色,這口鐘送江寧修了幾次,卻怎么都修不好,遲早惹來皇帝問罪,過幾日要派人去告誡劉貴,問他要不要腦袋,豈敢如此怠慢王事。
“劉貴說什么來著?!焙迷诮袢粘绲澋男那椴粔?,未有問罪的跡象,只狀似要回憶些什么。
“啊,他說有個手藝上乘的工匠,名叫,名叫羅青浦的,這鐘的零件往年都是他在修的。去歲給王樸借了去,至今不肯還?!蓖醭卸髟捯徽f出口,就暗叫不好,這人可是給王樸挖走了,若皇帝追究起來,劉貴是他舉薦去江寧織造,難免用人不明之罪。
“王樸,好啊,他識才,持金去江寧織造挖人,你就不識才,好好,很好。”崇禎臉色陰晴不定,連聲說好,那王承恩每聽見一個好字,身子就矮一截,本是魁梧的身骨卻作佝僂狀,漸然頭埋胸口去聽心房打鼓般山響。
“鐺~?!币欢午娐暼鐭熆~緲,惹得崇禎輕咦了一下,他側(cè)頭去看壁掛繡板上的木云紋,納罕今日的光斑較往時偏高,他是個心思重的性子,就不免對諸多細處十分計較,泰西鐘不準時倒還好說,怎么鐘聲也不準了,這可是犯了足以下獄的枉罪。
“鐺~?!背绲澞樕笞儯康仉x座側(cè)耳去聽。
“鐺~?!薄鞍??!薄鞍パ健!背绲澓屯醭卸鞫俭@呼起來。
“鐺~?!背绲潨喩硪徽?,又呆立愣怔許久,終于十分肯定不會再聽到下一響鐘聲,這才一屁股癱坐回去。
四響,居然是四響大鐘,萬般火急的軍報啊,這一刻來的太過于突兀,崇禎好半會才回過味來,宛如置身夢中,這不是報時的鐘聲,四響就是叛軍突襲京師,恍惚又似回到一年前,東虜兵臨京師城下那會兒,那會兒有五響,外敵逼近京師。
“萬歲爺,奴才出去看看吧?!蓖醭卸饕膊恢撊绾螌捨浚缓靡酝葓缶?。
特異的鐘聲引來了全城嘩然,成群百姓涌上大小街巷,或遙望官署,宮墻,城樓私自猜度,或?qū)は嗍扉T路打探消息。陳名夏終究見多識廣,略一沉吟就對情勢了然于胸,不二話徑直往正陽門一路小跑。
“百史,怎么啦。”身后緊跟的這位濃眉高大的席少爺,乃六大皇商之一的門第出身,比陳名夏的東南書香家世有過者多矣。經(jīng)周閾有的引薦,陳名夏與之結(jié)交,相處這段日子,其人熱忱,能說會道,慣于經(jīng)營投緣。
“跟著我,這一回是趕上啦?!标惷呐d奮不已道。
“趕上,什么?!毕钋砉歉叽T,在喧鬧街市中穿梭只有吃力。
“哈哈哈,王樸,肯定是王樸造反,你信不信?!标惷幕仡^甩他個燦爛一笑,露出半口整齊白牙。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席令乾十分不以為然,連連大搖其頭。
“怎么不會,難道還能是東虜入寇,東虜剛剛來過一趟,這會兒難道又來一趟。豈不聞兔子不吃回頭草,怎么能有收獲?!?p> “呵呵呵,百史,你是不知道啊,王樸正在做煙草生意,造反以后必斷了銷路,對他來說,沒有好處?!毕钋赜谐芍竦匦Φ?。
“呃?”陳名夏一臉訝然,這還真是個說法,王樸的大軍每日人吃馬嚼,開支必然海了去,席少爺這等頂尖皇商都能聽說他有作勞什子煙草生意,可見規(guī)模不在小,其益利豐厚,以至于都能叫這位云端之上的有錢人心動。那王樸若不管不顧造了反,上游貨源與下游店鋪,各地商家們哪還敢和他有生意來往,只恐避之尤為不及,這門生意就做不成了,少了銀子發(fā)不出餉,難道靠劫掠嗎,陳名夏倒是翼希王樸如此犯下眾怒,但他更知道王樸絕非如此魯莽無腦之輩。
“百史,你別氣餒,王樸就算現(xiàn)在不反,遲早也會反?!毕钋首黢斞浴?p> “怎么,你還知道了什么,說。”陳名夏又重燃斗志,兩眼炯炯放光問道。
“呵,我就是個販賣木材的,哪里又能知道什么,但是王樸,他可是一只出頭鳥,本朝當今武將就以他最為跋扈了,有一種死路叫騎虎難下,你懂得,是吧?!毕钋壑虚W過一絲妒意,他確是對王樸的煙草生意動了心,耐何這門生意要去往賊匪出沒之地,手里需兵強馬壯才能吃的開。
“對,對,對,且讓他得意,將來有的是要他命的死法?!边@么一通透,陳名夏也笑意悠然了。
兩人來到雪河茶樓,上了三層窗景雅座,往窗下一探,只見那條內(nèi)城護城河黑黝黝光可鑒面,陳名夏苦笑不已,只道怪不得是店名雪河,這河水污濁不堪,不凍成雪卻也不足成景,但這會兒不求講究,事急從權(quán)而已,果然這個茶座斜對面那正陽門,附近幾顆樺柳僅僅礙目,城門下幾可一覽無余。
“是個好位子,更妙沒人想到這里。”陳名夏坐下后笑道,順手給友人移了椅子。
“正是,他人這會都去擠大街兩邊的茶樓酒肆了,唯此處不擠,甚好?!毕钋笆种轮x,也坐下笑道。
“來了?!标惷哪樕E變。只見一隊披甲騎兵從街角魚貫而出,一,二,三,四,五,一共五騎在城門下停留,其中兩名騎兵著一身紅色棉甲乃屬于京營官兵,后面三名騎兵卻一身銀亮刺眼的鎖子甲,這扮相很陌生。
“那甲不多見呢?!毕钋瑓s也是有些見識,一眼就看出那鎖子甲的不凡來,一層銀雪般的光澤恍惚竟似無數(shù)珍珠串編成衣,揮發(fā)似珠光又像佛光,隱隱卻有彩暈。
“嗯,那便是王樸的卒子?!?p> “啊,原來這就是名揚天下的神甲營,果然有點不同?!?p> “哼,憑甲好而已,武夫貪媚實小人,兇猛如禽獸,必為國之禍耶?!标惷臍饬枞?,冷哼道。
“那倒也是,丘八們漸然得意,早晚引禍致亂啊。”席令乾附和道。
城門下,這三名神甲營的騎兵下了馬,過一會,兩名守城門的京營官兵不知從何處搬出來兩張長凳,給他們就座休息,那份由神甲營節(jié)制王樸,薊州知府鐘維和薊州募兵新營監(jiān)軍高起潛三人聯(lián)署,揭發(fā)左良玉舉兵謀反的急報此刻已然先一步送紫禁城,他們就城門下坐著,等大人們提詢,甚至于皇帝喧召。
田貴妃的居所離乾清宮更為挨近,聰慧如她一聽鐘聲就醒悟有大事,遂放下手上紅纏,提裙子一溜煙出宮苑側(cè)門,徑直來到乾清宮,仗著皇帝的寵愛,太監(jiān)宮女哪里有膽攔的,崇禎見了她,慘白的臉上強作歡顏,唯有無處配身的袂袖隨著手臂鼓風(fēng)打飄,田貴妃心里一陣心痛,君王極世萬方,宮內(nèi)能與之相知卻聊聊,除了她和王承恩,她心心念念他夜里深眠之時,眼角常泌淚水,心心念念他每發(fā)噩夢驚蟄翻坐而起驚恐四顧,氣喘吁吁,冷汗淋漓,她只好故作深眠不醒狀,只恐傷及他的皇帝尊嚴。這樣的皇帝并不威風(fēng),誰能想到呢,做皇帝原來是如此無趣,且可憐可憫。
“皇上?!碧镔F妃慟呼一聲,疾步上前,伏跪帝前去扯其衣角。
“田妃,不怕?!背绲澝o緊抱住愛妃,撫慰烏絲心弦躁動,他的摯愛如小鳥依人投懷,癡情款款不能自持,此刻佳境只愿久久挽留。
一陣凌亂腳步聲從屋后傳進來,崇禎身子一震,嗖一聲與愛妃分開,搗腳咚咚作響,疾步回御榻落座,田貴妃美目呆呆出神望著這個男人,心里不禁苦澀,這位男人是九五之尊,卻深深受各種規(guī)矩的束縛,不敢稍有逾越,這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只是即使以田氏一介女流也隱隱約約在腦海里浮現(xiàn)一個念頭,在臣下面前拘謹?shù)木醣闩c君威無緣了吧。
“萬歲爺,列位臣工覲見?!遍T外是王承恩在說話,窗影憧憧,似要擠作一團。
“你回避吧?!背绲潓σ慌缘奶镔F妃揮手道,他聽動靜,方才門外腳步聲不像很慌亂的樣子,心中稍定。
待田氏從側(cè)門離去,崇禎這才命小黃門將門外諸人喧進來,不過臣子們都乃人精,聞著田氏的身香滋余,心內(nèi)各自作誹:這會兒皇帝還與美人膩在一塊,江山是你朱家的,也不知珍惜,倒將臣子拿命來使喚。
“列位愛卿,英琪樓為何連聲鐘響。”崇禎開門見山就問道。
“回稟圣上,這是前去薊州的錦衣衛(wèi)緹騎送回來的密報,還和,還和王樸的親兵鐵騎一起回來了。”周延儒心在滴血,他知道自己要遭了,要知道當初是他舉薦左良玉領(lǐng)薊州兵,這個罪不輕啊。
“拿來?!背绲澠炔患按囊疵軋螅醭卸鲝男淇诶锍槌鲆环葑嗾?,躬身呈上。
片刻后,只見崇禎握著奏章的手在發(fā)抖,周延儒覺得自己還能再搶救一下,就緩緩挪動出列,輕聲進言道:“此事還未確證?!?p> “確證,那你要什么確證。”崇禎想發(fā)怒,想大罵庸臣誤國,但他好歹做了幾年皇帝,漸漸有了些定力,遂問道:“左良玉怎么就反了,朕是如何虧待了他,還有王樸和左良玉是,原是好在一塊的,都能深夜聚酒了,我這,朕在宮內(nèi),就沒人提醒一聲嗎”
王承恩在一旁聽了這話,只感到脖子在涼颼颼似有陰風(fēng)臨掠,皇帝失態(tài)了,說話都不能斟酌,這可是極險極險的時候,稍有不慎就會血流成河。
“臣請圣上立刻下旨,叫王樸解釋清楚?!敝苎尤鍩o奈,只能是把皇帝的怒火稍稍引向王樸,卻也不知管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