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石階拾級而上,古城墻的裂痕間稀疏雜草,蔭徑通向王樸的駐兵之處,薊州石門衛(wèi)城,這處城池盤臥山脊,險道婉轉(zhuǎn),城中各面皆有錯落高低許多塔樓,中含操兵場可容下千人,可想朝廷當(dāng)年修這座要塞時用心足,支出國帑更不吝。
“高起潛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呢?!蓖鯓爿p輕扶額道,跟朝廷似翻了臉,卻又并非完全翻臉,跟高起潛似敵,卻又不完全為敵,說好的贖城銀到了手,卻又不完全到手,這般不干不脆,不三不四,令他最近渾身不自在。
“許是緩兵之計,回頭等朝廷大軍壓上來,多半還會反復(fù)。”林昌興雖是文質(zhì)書生,但在諸人中卻是個十足的主戰(zhàn)派,主張立即殺進(jìn)京師取了崇禎鳥位,且屢屢向王樸苦口錚言天予不取反受其禍。
“是啊,我就是擔(dān)心有詐,才要他把這座要塞騰出來給我,想不到這個閹人沒半分猶豫,不如就信了他一回吧。”王樸當(dāng)下并無起兵造反的打算,萬一和明廷兩敗俱傷,難免無端便宜了東虜。
“是啊,皇帝其實沒有那么壞,都是奸臣不好?!眲⒁簧饺滩蛔槌绲濋_脫。
“你懂個屁,這么大的一戰(zhàn),沒有皇帝下令,底下人自作主張,你這也信?左良玉一個狗屁游擊,何時能有這般權(quán)勢,擁兵自重,抗命不從,他拿九族性命來跟我們拼命,圖啥?!绷植d怒其不爭,當(dāng)場爆了粗口。
“我說林先生,你是不是和朝廷有仇啊?!眲⒁簧饺跞醯膯柕?。
“哼。”林昌興頓時語塞。
“咳咳?!蓖鯓懵牭剿摽诙龉菲ㄓ螕羲淖?,不禁有些吃味,尷尬地輕咳了幾聲,又道:“左良玉這個人圓滑,一定不是他,會不會是城內(nèi)有某個朝中重臣在坐鎮(zhèn),如若是史可法那種文官,那臭屁勁兒,就說不準(zhǔn)會跟我們拼命,哪怕沒有皇帝的令?!?p> “連皇帝的話都不聽,那豈不是大奸臣。”劉一山驚愕道。
王樸聞言一愣,他不知該如何解釋,史可法這樣的文官雖不為奸佞,卻遠(yuǎn)比奸佞更可恨,禍害更深,有一種惡叫好心做壞事,因出自好意,便一條路走到黑而百無禁忌,萬一路走錯了往往是遺禍無窮。
林昌興臉色微變,劉一山這話里藏了一些不好的苗頭,難以掩飾其忠君的念想,這分明是不識好歹。他拿眼偷瞄王樸,滿以為入眼必是惱怒,卻見王樸只是一臉糾結(jié),神色古怪,略一沉吟頓時了然,凡忠義之輩,世人皆以為可信重。心說:不忘舊主即討新主寵,又惹新主反感,這是左右為難了啊。
“我,不,不是大奸臣,是大忠臣,呃?!眲⒁簧今R上就回過味兒,話要這么說,他的主將王樸不也成了大奸臣,忙又改口,心急卻舌頭打結(jié),說話都不利索了。
“嗯?!蓖鯓阗澰S道:“你想的透徹,文官忠心不二也不在少數(shù),可是光有忠心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p> “哦,那東家以為臣下除了忠心以外,可還需要哪些東西?!绷植d對王樸說的話有些懵了,大為驚訝的問道。
“還需要專業(yè),也就是要有本事,這才是最要緊處?!蓖鯓愀锌灰?,明末這個時期是真正的末世,時無英雄,小人得志。幾十年折騰下來,漢人中搏殺出位的頭號英雄居然是李自成,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文治武功的開國明君,這個時代有本事的人才太少見了,好容易遇到了一個顧環(huán)宸,卻又有意疏遠(yuǎn)他,不肯全力輔佐。
“東家所言極是?!绷植d心悅誠服,深深一揖道,抬頭卻見劉一山一臉困惑的望向他,顯然沒有領(lǐng)悟到這話的深意,心里冷笑:目不識丁的蠢夫也,這就是唯才是舉,乃曹操當(dāng)年用過的馭人手段,這個主公果然沒有跟錯。
秋夜未央,不眠,王樸憑欄遐想,與皇帝不和,在這大明處境堪憂,奈何又狠不下心來造反,正苦笑間,山下傳來擂鼓之聲,王樸頓時色變,從床榻彈起,坐定后又冷笑一聲,這果然是個陷阱啊,朝廷外戰(zhàn)外行,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就只有窩里橫的出息。
叫門外親兵進(jìn)來,傳令他去打探消息,過了一會兒,山下依稀刀兵相擊,廝殺聲不絕,但王樸卻聽得連連搖頭,不對啊,他的軍馬人數(shù)僅千余而已,皆駐扎于衛(wèi)城內(nèi),這會兒又是何人在城外廝殺。
劉一山進(jìn)來稟報,經(jīng)列隊報數(shù),軍中兵數(shù)不見少,城外廝殺聲與神甲營不相干。
“哎呀,我想到了,這是,這難道是故布疑陣?!蓖鯓懵砸怀烈?,一股陰謀的臊氣幾乎要破空撲來。
“大人的意思是,外面的人使陰招,那,能有什么用呢。”劉一山困惑不解道。
“不是騙我,這故布疑陣太形跡可疑,是騙別人?!蓖鯓阍秸f越撻定這念頭。
“那是騙誰?!眲⒁簧絾柕?。
“誰容易上當(dāng),騙誰,那一定不是跟我們走的近的人,不然只要回頭一通氣就露餡了?!蓖鯓阈Φ馈?p> 林昌興匆匆進(jìn)門來,卻氣急道:“城內(nèi)起大火了,軍械庫以東,那邊是,是?!?p> “啊。”王樸和劉一山兩人都大驚失色,這是出內(nèi)鬼了。
“監(jiān)軍,那個胖太監(jiān),我早就看他不是好人,這一出必定有他?!眲⒁簧絽柹刚?。
“王大,你去把監(jiān)軍王善誠帶來,記得帶足人手,隨身配好火銃?!蓖鯓悴桓业÷瑢τH兵隊長下令道。
幾人坐不住,踏出門檻一瞧,火勢倒也不大,王樸手里的騎兵并不多,僅有的十幾大車馬草分置于各角落,果然平時謹(jǐn)慎,遇事不慌。
“估計只是失火了,若是內(nèi)賊作亂,該不止這些損失。今夜多派些人手巡邏,特別是軍火庫嚴(yán)禁任何人靠近,違者可當(dāng)場擊斃。”王樸稍微安下心,對劉一山吩咐道。
“是,大人。”劉一山領(lǐng)命而去。
借著草料升起的火光,王樸很遠(yuǎn)就看到了王善誠那肥嘟嘟的身影,軍中也就只有他這一個胖子,極為好認(rèn)。
“王節(jié)制,咱家平時睡的早,不想今夜起大火,匆忙不及整衣裳,故而遲來誤事,請王節(jié)制恕罪?!蓖跎普\惶恐不已道。
“啊,今夜周圍有些賊人搗亂,你是監(jiān)軍,該出個主意吧?!彼^伸手不打笑臉人,見這胖子很是謙恭,王樸倒不好當(dāng)場作色,只是試探問道。
“這個,咱家又不懂行軍布陣,哪里敢在王節(jié)制面前班門弄斧呢?!蓖跎普\對答十分慎重,顯然是看出這外面的廝殺聲很為蹊蹺。
“那么,咱們不妨投石問路。”
“哦?!蓖跎普\眼眉一挑,不置可否。
王樸哈哈一笑,邁步直奔一處敵臺,他故為颯囂,心里卻泛起嘀咕,這個王善誠平時憨厚老實,但是聽親兵密報,他在軍中長袖善舞,很多兵丁都受過他的恩惠,王樸始終覺得,情商高的人心計必然不低,難說不會是扮豬吃老虎的狠人。這一刻,王樸竟有點想念起黃大虎,那個直腸子老學(xué)究的心思一眼就能瞅到底,而閹人如毒蛇伴側(cè),不免使人惴惴難安。
“準(zhǔn)備照明彈?!钡巧蠑撑_,王樸對炮位上的兵丁下令道。
“是,大人?!边@個兵丁見是主將當(dāng)面,情難自持,回話也哆嗦了。
這是剛從雁門衛(wèi)送來的一批新式兵器,其原理哪怕王樸也不盡了然,只知他年前進(jìn)京勤王,將手頭剛搭建的草臺實驗室托付于王雁,其中就有個電離鋁項目組,這個項目和另一個蒸汽機(jī)項目都曾經(jīng)王樸親自主持過,王雁不敢怠慢,一年來經(jīng)費(fèi)盈足,居然修成正果,真的煉出了鋁。
消息傳開,整個雁門衛(wèi)沸騰,化學(xué)項目組聽說了此事,就向王雁申請取一部分鋁作試驗,這個項目組鼓搗一陣,就發(fā)現(xiàn)這種鋁磨成粉末與火藥摻雜,和水鞣制后,點燃能放出驚人的亮光,竟比炙日尤為耀眼。
王雁按例將此項成果寫成論文送于王樸過目,王樸立即想到了照明彈,回信中就要她試著做出來。
這個兵丁小跑至身后不遠(yuǎn)處,掀開作堆狀隆起的帆布,赫然足有一個基數(shù)的彈藥木箱,其中下角呈一個刷黃漆的木箱子尤為醒目,這個兵丁將其拖出來,扛起慢跑回來。
炮組余眾也盡就位,不多時用鐵棍撬開箱子,其中有六枚橢圓形的炮彈,形狀與普通炮彈無異,只是尖頭刷了黃漆。幾名炮手熟練操炮,須臾后待裝彈完畢,皆轉(zhuǎn)頭尋王樸下發(fā)炮令。
“隨便打一炮,對了,炮口抬高些?!蓖鯓阋膊恢撏睦锓?,想起照明彈的尋常用法,遂下令道。
點火滋滋片刻,一聲轟鳴,火花噴涌宛若游龍,王樸仔細(xì)朝山下遠(yuǎn)望,入眼卻依舊一片黑黝黝,天地一色不能見物,這照明彈難道啞火了,正此時,就見遠(yuǎn)端天際白光劇閃,猛然眼刺得生疼。
待王樸擋了這道傷眼的烈芒,又去尋山下的情狀,可嘆入眼又是一抹黑。
“尼瑪,這啥玩意?!蓖鯓阃虏鄄灰眩谡彰鲝検窃谔焐暇従徛湎?,徐徐放光一刻左右,這破玩意兒分明是顆閃光彈,僅可作晃瞎人眼之用。
“這,這?!绷植d兩股瑟瑟發(fā)抖,嘴角哆嗦著驚惶道:“莫不是仙家秘法啊?!?p> “別扯蛋了,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仙法,不過就是在開花彈里摻入一些化學(xué)藥劑?!蓖鯓惴籽鄣溃⒉辉腹逝?,玄學(xué)只能得意一時,科學(xué)才是長久王道。又朝炮組諸人吼道:“別愣著,趕緊清理炮壁,這破彈最傷炮,鋁熱劑嘛,喂,給我長點出息,跪你娘?!蓖鯓闵先ヒ荒_踢翻了正在對著夜空叩頭的兵丁,后者終于爬起來,臉上掛滿了敬畏盯著地上猶剩的五顆閃光炮彈。那清洗炮管的兵丁作色肅穆,若炮口里住個神仙。
費(fèi)了無數(shù)銀子研發(fā)出來的新式武器,原來僅為雞肋,這破玩意兒打出去急閃那么一下,夜里照不亮空曠,挨近也不夠聲威傷敵,頂多是唬人一跳,且用一次,敵就有了防備,怯敵非復(fù)始可用,倒容易把己方的火銃兵閃晃眼,手里火銃遭擾而瞄之不準(zhǔn),可謂自嘗苦果矣,分明不傷敵反損己的遭瘟東西,念及此,王樸別提多么心塞難過,悶悶不樂揮袖自去。
天顯異象,山下那些不明來歷的人潮不免受驚,廝殺擂鼓聲頓時止歇。這會兒風(fēng)聲大作,席卷柴草,頗有草木皆兵之勢,林昌興在敵臺上盤桓一陣,終也不敢輕言遣斥候下去,就自尋被窩去了,多大的事等待明日再議。
監(jiān)軍王善誠卻是臉色陰沉,他總算看出端倪,這王樸實乃壞我主子江山之妖禍,鬼神術(shù)力隨手招呼,此子不除,大明必殃也。
四更,正值貪酣的時辰,啟明未浮,山下傳來一聲箭嘯,這是響箭劃空的動靜,立時引來石門衛(wèi)城內(nèi)的崗哨探頭,卻見山下有兩個火點自遠(yuǎn)而來,依稀還能聽得馬蹄鐵石鏘擊。
“是誰?!贝@兩個火點近至衛(wèi)城吊籠下,崗哨喝問道。這是一處二三十仗高的峭壁,峭壁頂上一排衛(wèi)城城墻,墻根附有一座巨型絞索,并纏繞指頭粗細(xì)的鐵鏈,那絞索正下方一仗,懸吊一口車廂大小的銅箍木籠子,估摸可容十人,或三匹馬。
“我是陳傳辛,你們王樸將軍的故舊啊,我從薊州城內(nèi)趕來,有機(jī)密要事,十萬火急。”說話這人卻是賴子陳,原來從前他給王樸造了一個帆船模型,得賞銀十兩,喜滋滋就要去買陳秀才家的喜娘,奈何這陳秀才是個體面人,怎肯自甘卑微,易仆于這不得體面的賴子陳,只將他一頓好打,轟了出去。
賴子陳不是正緊過日子的性子,到薊州城內(nèi)很快就將賞銀拿來賭錢,輸了五兩五錢,還剩四兩,正為圖謀生計而苦惱,不想前幾日,神甲營又兵臨城下,大打了一戰(zhàn),那時他在城內(nèi)聽城外放炮如滾雷一般,只恨不能躲地下,深恐被炮彈誤傷,后來就是城外大批鄉(xiāng)紳逃進(jìn)城內(nèi),敗兵逃散各處,鄉(xiāng)下給禍害不輕,入室搶錢,聽說還有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