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小島的戰(zhàn)事陷入膠著,憑借五仗多高的箭塔,越過盾車居高臨下射擊遠處運送土石的民夫,這些民夫本是薊州城內(nèi)的百姓,被強征來運土填河,后面是虜寇的鋼刀,稍有退卻就會被無情斬殺。而前面的明軍又不斷放銃,真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橫豎都難逃一死。
平民如何能承受如此的傷亡,頓時成片的民夫?qū)幵柑?,也不想再留在虜寇軍中等死?p> 一夜之間,數(shù)以千計的民夫逃到王樸所在的這座島上,這是始料未及的變故,當(dāng)時夜里江風(fēng)寒氣滲人,神甲營這邊只有少量士兵在巡邏戒備,等發(fā)現(xiàn)異常,吹起了警哨聲,全軍聞鼓驚起,列陣戒備,一通折騰下來卻遲遲未見敵襲,只遠處有嘩嘩的撲水聲,偶爾隱約傳來嚎哭聲。
“這不像敵襲,而且這種氣候,要是我絕不會選擇夜襲。”王樸驚疑不定的嘀咕道,在這刺骨寒夜泅水而擊,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瘋狂打法,萬一未能一擊即中,攻破敵寨,士卒們一身濕漉漉的杵在外頭很快會被凍成冰棍。
“會不會是疲敵之計,故意弄出動靜來,好讓我們不能入睡。”林昌興頂著一對熊貓眼揣測道。
“排銃準備,預(yù)備,放。”王樸的習(xí)慣是遇事不決先開炮,現(xiàn)在沒了心愛的線膛炮,只好拿排銃湊個數(shù)。
夜里的排銃火光效果有強烈的視覺沖擊,仿佛是加入了魔幻風(fēng)格的特效,比從前的寫實風(fēng)格夸張了許多。
果然幾輪排銃過后,前方就哀鴻一片,可見死傷頗為可觀,王樸得意洋洋的笑道:“哈哈哈,敢來偷襲你爹,見了閻王求他寫個死字賜給你們,念作爹?!?p> “不要打啦,不要打啦,我們是大明百姓,自家人。”終于有人高聲呼喚道,這話頓時提醒的周圍的人們,夜里官軍看不清才敵我不分,拼命放銃,連忙也都跟著呼喚起來。
“我靠,是自己人,?;??!蓖鯓懵牭絺鱽淼穆曇簦D時嚇了一跳,所幸監(jiān)軍黃大虎沒有在這里,否則上書參他一本濫殺無辜,那就有牢獄之災(zāi)了。
“大人,小心中計。”林昌興忙從旁提醒,而后湊到王樸的耳邊小聲道:“就算真是大明百姓,我們也不能收留,人若是太多就怕糧草不夠,薪柴也不夠。”
聽了這話王樸心里咯噔一聲,確實照目前的情形,虜寇是打算長期圍困神甲營,若是逃上島的大明百姓人數(shù)過千,收留了他們以后糧食就只能堅持半年,過了期限就有全軍覆沒之兇險,最為穩(wěn)妥的做法是裝糊涂,只說是敵人的詭計等天亮再派人查看,在這樣的寒夜又渾身浸濕,那些百姓哪能不被盡數(shù)凍死,到時候再哭泣幾聲,做個悔悟傷感的樣子也就順利過關(guān),朝廷那里便能勉強應(yīng)付交了差,必然不會有后患。
王樸一時拿不定主意,左右看了一圈,忽然瞥見遠處一個小兵斜眼偷瞄他,四目相對,那小兵慌忙收回目光,雖只有一瞬間,可王樸對那種充滿了疑慮和不信任的眼神十分敏感,這是不會有錯的,不禁悚然心驚,這世上沒有人是傻子,這些小兵地位雖卑微,可也一樣有喜怒哀樂,自己若是僅僅為了不敢冒險,就任由一千甚至于幾千百姓被活活凍死,那么這些小兵私下會如何議論,只怕對王樸是沒有好話的。
神甲營自成軍以來戰(zhàn)績是四戰(zhàn)四捷,除了運氣以外,所仰仗的只有嚴格的兵員選拔和訓(xùn)練,優(yōu)厚的待遇維持士氣,領(lǐng)先時代的管理和練兵方式,領(lǐng)先時代的武器,但是這些其實都能被有心人山寨,千萬不要小看天下人,線膛燧發(fā)槍的原理并不很復(fù)雜,羅青浦也并不是世間唯一的人才,王樸手上只有一項他人無法山寨的核心科技:坩堝灌氧煉鋼法。因為氧氣的提煉需要電,這個時代的人不懂電磁原理,雁門衛(wèi)那位操作發(fā)電機的工匠根本看不懂原理,視若神仙法術(shù)一般敬畏,自然無法偷學(xué)這一技術(shù)并泄密出去。
但這并非不可逾越,只要對方有足夠的財力并且不惜血本,投入百萬千萬兩銀子也能打造出成千上萬的線膛火銃。
崇禎還是個專坑自己人的昏君,前有虜寇,后有昏君,左右都是豬隊友,更有殺不完的流寇四處搗亂,要想在這個危機四伏的亂世中活下去,還需要一個敵人無法山寨,無法企及的核心優(yōu)勢,縱觀歷史有一支以拯救百姓為使命的軍隊做到了名副其實的不可戰(zhàn)勝,這支軍隊每名士兵都能視死如歸,勇不可當(dāng)。王樸想要山寨的就是這種有理想,有信仰,有使命感的軍隊。
知易行難,這種軍隊只能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過千錘百煉,浴火而鑄就,王樸此時就在理智與本能之間反復(fù)橫跳,盡管對戰(zhàn)敗身死的恐懼十分強烈,本能冒出來的念頭是不要管別人死活,先自救才是要緊??蓹?quán)衡利弊之后,理智竟不自覺的占了上風(fēng),原因無他,唯野心太大而已。這十幾天他莫名感到神甲營的氛圍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仿佛是一件木偶娃娃突然間有了靈魂,這種感覺難以言表,十分詭異,難道會是軍魂,那傳說中的東西。
王樸在后世只是一個平民,并無帶兵的經(jīng)驗,故而他也拿不準這到底算不算軍魂,如今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冒險做個實驗了。這個念頭不斷滋生萌芽,成了執(zhí)念,令他不顧一切下了決心。
“傳我將令,去把我軍的帳篷,干衣服和薪柴收集起來,送過去給他們?!蓖鯓闫D難的作出了抉擇,他知道這個決定非常不智,因為這很可能是皇太極的絕戶計,故意把難民趕到島上,逼迫王樸收留,借以耗光神甲營的糧食。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派人去下游把前幾日經(jīng)過的戰(zhàn)船收攏過來,組個臨時的水軍,把水路打通,就能將這批百姓運出去?!蓖鯓慊叵肫饋硭稚嫌谢实鄣拿茉t,可以臨時征調(diào)沿途各州縣的物資。
“大人,這條河通向渤海?!眲⒁簧胶么踝屑氀凶x過地圖,出言提醒道。
“啊?!蓖鯓懵犃撕苁墙^望。
“大人倒也不需過于憂慮,我們不是還有一條海船可以用嗎,那條船上有一支三十人的火銃隊,都是精挑細選的善泳之士,等他們趕到,水路自然就通了?!眲⒁簧皆谝慌园参康?。
“遠水不解近渴啊,海船要等東南風(fēng)才能開過來,大概是五月份左右,至少還要等五個月。”王樸實在沒有信心能抵擋虜寇五個月,即使糧草勉強夠吃,可對面十幾萬人,即使虜寇杵在那里讓神甲營的火銃兵挨個槍斃,火藥和鉛彈都還遠遠不足,更別提這幾日來火銃兵打死的都是被強征的大明百姓,真虜寇卻毫發(fā)未傷。
薊州城內(nèi)的幾大豪強都得知顧家投誠于虜寇,皆驚得目瞪口呆,其中劉家與顧家更有姻親,劉銀嵐頓時陷入恐慌,長兄在南直隸為官,本是前途無量,若是因此而受牽連,豈不冤哉哀哉。且通虜是滅門大罪,若朝廷震怒,興起大獄來,就不止是斷送前程,劉家這一百年的大家族就要身與名俱滅,萬劫不復(fù)。
“顧偉忠到底要做什么,竟豬油蒙了心,干出了如此混賬之事?!眲y嵐急的團團轉(zhuǎn),只是嘴里碎碎念念的反復(fù)說這幾句話。
“老爺,狄少爺回來了?!惫芗一胤A道。
聽了這話,劉銀嵐忙快步到門口,迎面來了一個黑臉長身的公子哥,生的俊朗結(jié)實,器宇不凡,這便是劉家二房的大少爺劉隆狄,因是庶出,平日管理城中的生意,偶爾跑個遠門,到外地購運些商品貨物,長年不著家,這一次真是不走運,偏偏快要出門去,就遇到了金軍入寇,被堵在城內(nèi)。只見他風(fēng)塵仆仆的快步進來,氣都未喘直,險些與大伯撞到一起,忙作揖道:“大伯,你。”
“見到顧偉忠那廝了嗎,他怎么回復(fù)的,一字不漏說道明白?!眲y嵐一把抓住侄子的手問道。
“回大伯,顧伯伯已然死了,顧家秘不發(fā)喪,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我是拿銀子出來偷偷塞給門房,才聽說這事?,F(xiàn)在是金丹三妹當(dāng)家,還有一個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妹夫,實在不對勁,我與他們商量了幾句,都是些客套話,沒有交心的實話,我還留意到旁邊的輝哥臉色不善,我原以為他是傷心爺爺故去,跟他說了幾句,卻見他神色慌張,頻頻拿眼瞅三妹夫,看得出來是被脅迫了?!?p> “金丹的夫君,這是什么東西。嫡女出閣這等大事為何我們不知道,先不說這個,你看的仔細了,真有可能是被脅迫,有幾成把握?!眲y嵐問道。
“呃,十成把握,最少九成,輝哥今年才不過十二,并不懂作偽,他心里怕的誰臉上掩飾不住?!眲⒙〉覔槎ǖ幕氐馈?p> “這就對了,我就說顧偉忠不會糊涂到這個份上,必然是出了什么變故,金丹那丫頭是糟了脅迫,他那夫君十分可疑,十有八九是虜寇安插進顧家的內(nèi)鬼,我們必須自救啊。”劉銀嵐嘀咕道。
“那大伯是想如何自救呢,此時與顧家絕交是否太晚了。”劉隆狄疑惑道。
“不,不,顧家與虜寇的交情是深是淺,我們暫不清楚,貿(mào)然與之絕交恐怕不妥,不宜明著與虜寇作對。我們要讓朝廷知道顧家是被脅迫,并非出自真心?!眲y嵐沉呤道。
“朝廷如何會相信我們,再說就算是受了脅迫,可通虜畢竟不是假的,依舊要獲罪,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還是跑不掉啊。”劉隆狄頗為沮喪的說道,他對目前處境十分悲觀。
“還有一條生路,戴罪立功。”
“怎么講?!?p> “當(dāng)日虜寇破城而入,我們和顧家都挑出一個嫡子送上船逃出城去,我記得顧家送走的是為輔?!眲y嵐回憶道。
“是的,為輔兄在顧家最得看中,他既是嫡子又處世方正,想來顧伯伯如此寵他,將來必會由他繼承家業(yè)?!眲⒙〉艺f著神色間閃過一絲嫉妒,作為庶出,從小在家中很受欺負,他對嫡子有種不敢言,莫名的怨恨。
“你今夜就點一批健奴逃出城去,找到為輔,那孩子明事理,或許能想到辦法自救,他若有辦法,你們就全力襄助,若拿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那你就立刻南下找你爹,讓他出面向朝廷稟明原委告發(fā)顧家,丟車保帥也是不得已啊?!眲y嵐深深嘆了口氣道,為了自保而出賣顧家,雖說情有可原,可也從此污了門楣,在豪門圈子中將難以立足。
“茫茫人海,上哪里去找?!眲⒙〉乙荒樏H坏膯柕馈?p> “顧家在天津衛(wèi)有個宅子,且養(yǎng)了不少和尚道士這等閑人,可見天津衛(wèi)周圍有大量顧家的田產(chǎn)鋪子,哼,以為我不知道,裝窮給誰看。你們就去天津衛(wèi),他一定在那里?!眲y嵐冷笑道。
神甲營受困于南河一座島上的消息終于傳進京師,王威急的團團轉(zhuǎn),據(jù)說皇太極親自出馬圍住神甲營,想來自己的這個兒子著實出息,居然會被虜酋當(dāng)做勁敵,王威欣慰之余又更加心痛,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兒子眼看就要不行了。想起大軍臨開拔時,王樸不無悲觀的說此行必多劫難,真乃一語成讖。
王威在悲傷悔恨之余,連寫了三十幾封信分別寄給各地有些交情的親屬同僚,指望著有人能出手搭救王樸。
他還親自去求一向照顧王樸的東林黨諸公,可惜人走茶涼,王樸此番必然不能幸免,誰也不愿意為了一個死人去觸怒皇帝,朝中的諸公都是人精,這兩年來已把皇帝的秉性摸透了七八分,絕不能指望這位皇帝認錯,所以王樸不能去救,誰敢去救,就是在扇皇帝的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