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過去了三個來月,八月底的一日傍晚,張恪坐在句徠居后院一棵樹下納涼,和旁邊的小林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扯著閑話,總管侯大忽然快步走了進來。
侯大到了近旁,輕聲道:“四郎,上回你交辦的事,我托了路州何記商號去辦,今日他們已將蘇七郎的骸骨帶回來了,如今就在前院?!?p> 張恪微微一愣,撇撇嘴,就站了起來。
三人來到前院,就見院子一角放著一截丈許長、徑約二尺的圓木。旁邊圍著朱平、阿喀麗及幾個仆傭。
阿喀麗身著一身宣人女子常穿的青布衣裙。她去年到了句徠居,幾日后身上傷痛就調養(yǎng)好了,就到處搶著去干活。張恪勸她幾次也勸不住,她說不能白吃飯住房,自然要干活。
張恪心想真不愧和蘇七是一對,于是就干脆問明了她的心思,她說想要學宣人做飯,張恪就讓廚師易五在廚房給她定了個差事,每個月按照雇工給她發(fā)月錢。
侯大指指圓木道:“便是此物,方才何記的幾個伙計送來的,我已將他們打發(fā)走了,還未打開驗看?!?p> “打開吧。”張恪道。
這是一塊圓木裁成兩半,中間掏空了,將骸骨放進去,再重新合上粘好、釘釘。幾個仆傭找來鏨子、錘子、撬棍等物,片刻就鑿開了,里頭用厚厚的枯草裹著一具白骨,很多骨頭都已經斷了、碎了,顯然是摔死的,右臂齊肘沒了。
想起往日相交,張恪頓覺鼻子有些酸。阿喀麗也呆呆的看著木中白骨,淚珠唰唰順著臉頰滾落,過了片刻,她對著骸骨跪下去,一言不發(fā),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
“弟妹節(jié)哀?!睆堛〉溃骸懊魅瘴矣H自帶著師弟骸骨去司州江陽郡,你隨我一起去。我看那郡守這回又如何判馬善,若是不合我意,我便一劍將他二人都斬了!”
阿喀麗站起身來,抬衣袖抹了抹臉,輕輕搖頭道:“謝謝師兄,不用了?!?p> “為何?大仇豈能不報?”張恪道。
阿喀麗道:“我來到大宣這幾個月,長了不少見識,也明白了些道理。當日那位姚郡守曾說,刑罰的第一要義是勿枉勿縱,該重罰的人不能判輕了,該輕罰的人也不能判重了。
我當時覺得不服,可后來細細想了,我夫君的頭號仇家也不是那馬善,他不過是貪圖十兩賞銀,姚郡守罰了他五百兩,還判了他流放,他受到的懲罰也不輕了。
姚郡守是個好官,沒因為我是雀人就偏袒放縱馬善,也沒因為你是皇孫,就重判冤枉馬善,這就叫勿枉勿縱,判的沒錯。若真殺了馬善,反倒冤枉他了。
況且,如今就算殺了馬善,我夫君又能活過來嗎?大宣風俗講究入土為安,我也不愿讓夫君骸骨再千里奔波了?!?p> 張恪一時無語,微微點了點頭。
阿喀麗忽然又一下跪倒在張恪面前,仰著頭道:“大宣國皇孫殿下,我想求你一件事情?!?p> “什么事,弟妹你起來說。”
張恪伸手去扶她,卻被她推開了。
她道:“我想求你帶我去見你祖父、大宣皇帝陛下,我要求他派兵打下整個雀國!”
張恪以及旁邊其他所有人都一時愣住了。
她又說道:“我不是為了報仇!我想讓整個雀國都變成大宣的州府!所有雀人都變成大宣皇帝的子民!
當日我夫君曾和我說,大宣沒有奴隸,我和他來了大宣,可以當一戶普普通通的平民,能有自己的地和房子,自己種糧食自己吃,當時我還不信,以為他誆我,可大宣真的沒有奴隸!
我們雀人每天就吃雀薯飯,富貴一點的人家才能吃上點鼠肉,難吃的很。我夫君在大宣已是窮人,可就連他都覺得那飯難以下咽。我來到大宣,只覺得哪怕一個面餅、一碗白粥,都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了,我想讓我的族人們也能吃上!
雀國的官判案從不論道理,更不曉得勿枉勿縱,只看身份高低貴賤,身份高的人就有理,身份低的人就該死,他們那不叫判案,就是害人!我想讓我們雀國也有姚郡守那樣的好官,我的族人們受了欺負,也有地方論道理、討公道!
我心里早已經認定,我不是雀國人,是宣國人、大宣國的雀族人!我要求皇帝陛下把所有雀國人都變成和我一樣的大宣的雀族人!給他們自己的地種!給他們面餅吃!給他們派姚郡守那樣講道理的官!”
張恪認真的點點頭,道:“好,我答應你,等我要去見皇帝的時候,一定帶上你一起去。如果他不答應你,我?guī)湍阋黄鹎笏?,一定要讓他答應!你快起來吧?!?p> 阿喀麗站起身來,張恪又道:“那你往后作何打算?蘇師弟是經州人氏,要不要送他尸骨回鄉(xiāng)安葬?”
阿喀麗想了想,搖頭道:“暫時不送,這里距離雀國近,我要將他先安葬在這里,讓他能看到大宣打下雀國。等到那一日,我再陪著他回去?!?p> 張恪道:“侯大,你安排人選塊好墓地?!?p> 侯大剛答應了一聲,阿喀麗卻道:“不用勞煩侯總管了,也不用麻煩師兄了,這是我的家事,我想自己料理,也是我唯一還能為夫君做的事情了。另外……張師兄,我想搬出句徠居去。”
“為何?”張恪問道。
“往后三年,我要為夫君戴孝,再住在此處不好?!卑⒖惖溃骸岸?,當初我夫君和我說,等我們回來后,可以當一戶普普通通的平民,有自己的地和房。如今他……既然他也已經回來了,我又有馬善賠的錢,所以我想出去自己買處房屋、買塊地,像他說的那樣,當一戶普普通通的平民。”
張恪想了想,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強你了。不過你也別去太遠了,你無親無故的,此處又地處邊疆,邊民大多仇視雀人,恐怕會欺負你,所以你就在近處些,有事也好照應?!?p> 幾日之后,阿喀麗在距句徠鎮(zhèn)七八里的一個小村石牛溝買了一間舊屋和二畝多地,又花重金從定東城買來一副上好棺木,將蘇七的尸骨葬在地邊。
她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時來句徠居找司棋、易大廚等人說說話,真的當起了一戶宣國的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