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卿去意已決,收拾好一個包袱。包袱里帶著幾身衣服、兩封信、包著的四百塊大洋,身上再帶上點散碎的銀兩便準(zhǔn)備北上尋親了。
九江是臨江的城市,出遠(yuǎn)門的話,沒有比走水路坐船更加便捷了。那時候的九江已經(jīng)有了去上海的輪船。望卿就想著搭上輪船,先去上海尋親。
他轉(zhuǎn)過一個接一個的街角,踏過一條接一條的街道。當(dāng)他再轉(zhuǎn)過一個彎道就能看見碼頭的街角卻止住了腳步。
在街角沒有商鋪的地方,有兩個人,其中有一個人也不知是跪著還是坐著,旁邊還躺著一個人。是一個老大娘帶著她的女兒,女兒大概是病重了,躺著那里蓋著一床破被子,似乎是睡著了,憔悴之樣自然是浮現(xiàn)在臉上。老大娘身上的衣服全是補丁,面前放著一個破碗,碗中只有幾個銅板。老大娘口中聲聲念道:
“女兒病重,沒錢買藥,求各位爺施舍施舍?!?p> 望卿駐足看著,竟呆呆地發(fā)愣在那里。他以為:漫說這九江城中,就是這巍巍華夏也難以找出比自己更加慘的人了,因為世上萬般愁苦事,無如生離死別情嘛。可現(xiàn)在比自己慘的人就在自己眼前。細(xì)細(xì)想來自己今日如果不施舍,便是害了兩條性命——女兒病死,老大娘便傷心哭死。
望卿暗自動了惻隱之心,便在當(dāng)街解開了自己的包袱。幾件衣服包裹著四條紅布包著的大洋。他拿出了一條,是一百塊大洋,放在自己懷中,系好包袱,將包袱背上,走到老大娘的面前。
老大娘看見有人過來,又開口說話了:
“這位爺施舍施舍吧。”
望卿伸手去攙這位大娘,才發(fā)現(xiàn)她的左臂是沒有的。大娘起來了,呆呆地看著望卿。望卿打懷中掏出紅布包著的大洋,放在這老大娘的手中說道:
“這是一百塊大洋,你拿著趕緊去抓藥吧,剩下的就租個房,做點小生意吧?!?p> 這老大娘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多日乞討,無外乎就討得幾個銅板,買點吃食便已是感天謝地了。這大娘立馬就跪下了,說道:
“多謝公子爺救命的恩情,請公子爺賞下姓名來,他日立碑叩頭,生死以報?!?p> 望卿卻說道:
“都是紅塵淪落人,相逢何必問姓名呢?大娘快去租一輛板車將小姐送去醫(yī)館看病才是正事。我在此處守候?!?p> 這老大娘卻用僅剩的右手死死拽住望卿的衣角,不動身,嘴里說道:
“公子爺賞下姓名來,我方去?!?p> 望卿心想:這女兒躺在此處,看來是沉疴已久,若再這般糾纏下去,恐怕要耽誤病情,便說道:
“我是九江人氏,名叫望卿,父諱俞恒,只因家遭回祿,無奈遠(yuǎn)走投奔舅父。大娘快去罷?!?p> 說起這個名字,要是九江城中人們都應(yīng)該知道,俞恒多年前施粥贈錢,人人知曉,俞家生出來一個小神童大家也知道,要想驗證神童的身份,那也是簡單之極,掀起他的左臂衣服,看有沒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就行。
這老大娘方才松手,去雇來板車,將沉睡的女兒送去醫(yī)館,而望卿看到板車行到醫(yī)館門口,便自己又折回來,往碼頭的方向去了。
望卿一邊走著,一邊看著自己跑了不知多少回的街道。不知何時,淚已經(jīng)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了,眼前的商鋪、道路都已經(jīng)朦朧了。雖然朦朧了,但他依舊能走得飛快,因為這街道的點點滴滴伴隨了他成長,他已經(jīng)了然在心了;但他卻不想走得那樣飛快,想著再多看一看這里,再多看一看故鄉(xiāng),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來。
碼頭離著不遠(yuǎn),即便是慢慢地行來,也是終究到了。他回頭看了看身后,已是黃昏之時,夕陽的余暉照在他的身上,照得他心中說不盡的愁,路人都是急匆匆的走著。他們走得那么快干什么?他們走得那么快都是回家??!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就不必如此匆匆了罷。
擦擦眼淚,把蹙著的眉頭稍稍放開。走到碼頭之上,看著水中并沒有行船,只有一艘二層的大貨船,幾個伙計在那里搬運貨物,有一位管家模樣的人在那里看著。
望卿背著包袱過去了,這位管家模樣的人看見他,對他說道:
“這位公子,可是要出遠(yuǎn)門?”
望卿回道:
“回尊管,是要出門,可四周已無行船,恐今日走不成了?!?p> 這位管家模樣的人又對望卿說道:
“何言無船,我們也要走了,公子不棄的話,可以和我們老爺商議商議,載公子一程也無礙?!?p> 望卿一聽這話,喜出望外,對此人言說道:
“煩勞引見?!?p> 這人擺擺手讓望卿跟隨而去。望卿跟隨著他上了船,在甲板上等著。這位管家進(jìn)去船艙內(nèi)和他們的老爺商議。望卿在甲板上聽到船艙內(nèi)傳來聲音,大概是他們的老爺說的:
“我們船上不養(yǎng)閑人?!?p> 看來多半是不愿意讓望卿搭船而行。
可是,他們后面還在嘀咕什么卻聽不見了。望卿也沒有多心,站在甲板上等著。過了一會兒,這位管家擁著一個老爺出來了。這兩個人滿臉堆著笑,迎了出來。
剛剛還是“不養(yǎng)閑人”,現(xiàn)在卻一臉歡笑,望卿心中不解,可人家都這般歡迎,也不敢多想。自然是上前施禮,相談著一齊去了船艙。
這位管家上了茶,便站在一旁。老爺和望卿互相寒暄著。這也是位商人,做的是陶瓷生意。從江西景德鎮(zhèn)購得上好的瓷器,運到上海販賣。眾所周知,那時候的上海是十里洋場。雖然是燈紅酒綠,但瓷器生意并不好做,幾年來都是掙得少,賠得多。
說著話就到夜間了,大家困意上來了。這位陶瓷商人對望卿說道:
“這船不大,幾個伙計都擠在一起,管家有一個床,我有一個床,這夜晚怎么安排?”
望卿是客,知道自己給人家添麻煩了,說道:
“給各位添麻煩了,我和伙計們擠擠就行?!?p> 這商人卻回道:
“你怎么能說這話呢?出門在外,說什么麻煩不麻煩的?!?p> 這位管家開口了:
“公子不棄的話,就睡我的床,我和伙計們擠擠就行?!?p> 望卿不好意思起來,說道: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這位商人卻把話說死了:
“什么行不行的,就這么定了?!?p> 這位管家也點了點頭,那望卿還能說什么呢?望卿心中似乎還有一絲不愿,只覺得打擾不當(dāng)。那也就這樣安排罷。
這位管家引著他去了船的底下一層,是一個用木板隔開的小房間,房間內(nèi)用具也是應(yīng)有盡有。
這位管家言道:
“今夜你就睡這罷。只是這河上的夜晚涼,記得蓋好被子?!?p> 望卿回道:
“麻煩尊管了?!?p> 管家出去了,望卿放下包袱,可能是近日勞累了,費心的事經(jīng)得多了,就這樣倚躺在床沿睡著了。
他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是幾時,只覺得有人在推自己。睜眼看來,是一位老者在晃自己的胳膊。這老者站在面前,看他醒了,只低低地說道:
“他們要害你,還不快逃?!?p> 望卿一時還未清醒,疑惑地回道:
“?。俊?p> 這老者又說話了:
“那管家看見你今天在街上施舍銀錢了,他對那商人說你的包袱里還有三百塊大洋,今夜三更就要用麻袋套你,將你沉下水去,暗圖你的銀錢。我下午在船旁撒尿偷聽到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更了,你還不快逃?!?p> 望卿這才如夢方醒,難怪下午開始不肯留我在船,后來卻客客氣氣的。細(xì)細(xì)想來他如果和伙計們擠在一起,他們怎么下手時又怎么能瞞住這些船上的人。哎呀,心內(nèi)無比的怨恨,恨自己看不出他們的歹毒。這事態(tài)炎涼,世事無常,真是人情薄似秋云啊。
望卿慌了,望著老者:
“這……這如何脫身???”
老者言道:
“公子去甲板上,我在甲板上放了塊木板,你拿著木板下水,抓這塊板往河邊游。”
作為一個江邊長大的孩子,不會游泳是說不過去的,但是沒有木板在水中漂著,就只能游不能歇,這就容易氣力不足。
望卿拿起包袱,老者卻拉住了他,說道:
“衣物沾水太沉,游不動的。將銀錢帶上,衣服不能帶。”
望卿打開了包袱,拿出來銀錢、兩封書信,放在懷中。老者帶著他去了甲板,果然在甲板上有塊木板。
望卿,施了一禮,說道:
“多謝老伯救命的恩情,他年若得重逢,我愿晨昏奉拜膝下。”
這老者說道:
“我身上帶著病,已經(jīng)活不久了。這船是我的,這一次跑完我就回家等死了,我不想讓他們臟了我的船,才通風(fēng)報信給你。說什么日后不日后,你多多保重就好。”
望卿細(xì)細(xì)想來若沒有這老伯,今夜便已喂了這河中的魚蝦了。他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拿起了木板,順著船的纜繩往下滑,悄悄地將木板扔下,然后就鉆入了水中。真是一點聲音都不敢有,生怕驚著其他人。
此時正是初夏之時,雖然白天的天氣微熱,但這夜晚的河水卻寒冷之極,他身子剛剛觸入水中,就不禁起了一個哆嗦,卻也不知是冷得,還是嚇得。
他自問道:
“這四野茫茫的,我要往哪里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