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息莊并不參與無問擂,故而帶的人不多,也最為輕松,默默等著看熱鬧。莊主顧錦正在上房里研究那些布料,一批還沒看完,布莊便差了個伙計又送來一批。他頭也不抬,“閣下不請自來,帶的禮物也太差了些?!?p> 穆驍烈并不訝異,“早聽聞顧莊主觀察入微,我是看不出這些布有何不同的?!薄皼]什么不同,但賣的價錢不一樣,所以值得花時間?!薄拔乙步^不會浪費你的時間,不知莊主對這種布料是否感興趣?!?p> 那布料十分粗糙,上面用絲線粗粗繡了種特別的紋樣,是盟主專用。顧錦頗為不屑,“仿得太次。”便不再說話,穆驍烈的臉皮倒是在賞奇原練厚了,“只需一本拳譜,這價錢劃算。”“派人潛入風原偷學那么多年,哪還需要什么拳譜?!?p> “風原看似穩(wěn)固,可外不能參與無問擂,內(nèi)又無法安住異心,在守一盟的崩裂下也會摧枯拉朽,反正風息莊是靠彎刀立足,風原人皆會那前半本,又何必吝嗇那半本拳譜。據(jù)我所知,偷學的可不止我們的人。”
顧錦依舊琢磨著那些布料,“風原一直和至尊堂相安無事,不可能去挑起爭端?!薄帮L息莊不想挑起爭端,至尊堂卻是一直惦記著風原,如果莊主不想聽,我可以就此離去?!鳖欏\也不答,反問到,“學會了,卻又怕人看出是偷學的不敢用,如今就算給你們,又有何用。”“這個不勞你費心。莊主可以過幾天再給答復?!?p> “不必了?!贝搜砸怀?,穆驍烈原以為交涉失敗,黑著臉打算出去,卻聽對方繼續(xù)說到,“你們能查到的,風息莊也知道。我還聽說威山派已經(jīng)和瞬派達成一致?!薄澳鞘羌腋改晔乱迅?,決斷不清為由。”
顧錦也不拆穿他,“既然穆大少爺能做主,那只需威山派給出些許誠意,拳譜自當奉上?!薄扒f主拭目以待即可?!蹦买斄遗酥浦约旱男σ?,推門離去,殊不知這客棧的外面已經(jīng)有了盯梢的人。
“看他那得意樣,怕是成了?!薄安痪驮诘人麄兂蓡?。”幾個人離了茶攤,繼續(xù)往前走去,“他們找得可真夠遠的,那白姑娘可真厲害。”“這有什么難猜的,各派為了增強抵御力,一直是臨近的互相抱團,可近鄰間也是摩擦不斷,若是任由一家做大,平衡反而會被破壞。不如去找離得比較遠的門派。尤其是威山派,一直認為武功不在高深,而在人多勢眾,看這個體格健壯、力氣大的就收進來,錘子不夠拿石頭湊,可還不是被瞬派的精英打得昏迷不醒,幾個人一塊上都沒用,難不成真做百煉門的苦力去。想要新的秘籍,最容易獲得,且能被大部分人學會的就是風息莊的拳譜?!?p> 說話間,忽然有人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你看,他是不是跟著穆驍烈來的,殺氣都快鋪滿整條大街了?!鳖I頭的往那一瞥,笑道,“走,去看看他的長進?!?p> 程溯正找了個合適的地方盯梢,卻覺背后一道勁風襲至。他反手抽出短戈連擋帶劃,感覺到分量吃重后他又手腕一轉(zhuǎn),改為啄擊,雖未能得手,但也成功拉開距離,使得他可以正面迎敵。
下一招本該是就是斜劈,但他卻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那一樣的短戈?!安诲e,還算沒忘本?!鳖I頭那人笑著從一旁出來,“但當街殺人不是個好主意?!薄澳銈児欢紱]事,”程溯終于從復雜的情緒中緩過一些,“怎么都不聯(lián)系我?!?p> “看你在賞奇原過的挺愜意,跟那幫背信棄義的稱兄道弟,哪還記得我們?!辈窈帐栈匚淦?,顯然仍是耿耿于懷?!拔艺疫^你們,”程溯還想說什么,卻被狄町打斷,他像從前一樣摸著程溯的頭,“不是又見面了嘛?!?p> 這些年來的委屈、憤怒、擔憂都攪在一起,讓程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能低下頭,不讓人看到他微紅的眼眶。柴赫還是一樣啰嗦,“行啦,你能和他們分道揚鑣我們就當沒看見?;仡^找個地方貓著,別滿大街招搖?!?p> “我覺得你更招搖?!背趟莘路鸹氐搅藦那?,幾個人拌拌嘴、練練武,一天也就過去了,什么事也不用想,什么人也不用恨,輕松快樂,與今朝大不相同?!熬湍隳苷f,”柴赫習慣性地拍上他后背,卻不見他躲閃,看似高昂的情緒也終于低落下來,轉(zhuǎn)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有本事活下來,不錯”。
程溯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我要和你們一起去。”狄町扳著他轉(zhuǎn)了個方向,“聽你師兄的話,別管我們干什么?!薄翱墒?,威”程溯想回過頭去,卻被按住,“殺掉一兩個人不算什么,要讓他們整個門派覆滅?!钡翌f完這句才放開手,程溯轉(zhuǎn)過身去,昏暗的巷內(nèi)已不見其他人。
01
滄洲大地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幼嫩的綠色,望雪卻仍是一派冰天雪地,依舊迅猛的北風刮過,石堡卻已然不是當初的景象。趙蒼嶺騎著一匹壯碩的黑馬,緩緩踱到石屋前,卻只見滿地碎石,已然很久沒人來過了。里面的生活用具也全然不見,只留下些灰塵冰渣,黏在四處。
黑馬在一堆亂石前停下,不耐煩地用蹄子刨地,忽然腿一甩,將一個變了形的銅壺踢進頹廢的屋子中,敲出一陣突兀的聲響,在這空曠無人的地方傳出老遠。些許輕微的回聲過后,四周復又沉寂,蒼嶺卻并沒有離開的意思,而是騎著馬在亂石叢生的冰原上徘徊,時不時弄出些聲響。
終于,有人坐不住了,披著一塊破舊的羊皮匆匆而來。雪已經(jīng)不似隆冬厚實,離得稍進些便能看出偽裝。“把那皮子撤了吧,誰有空天天盯著你們?!壁w蒼嶺打招呼的方式毫不客氣,對方卻只是悻悻地收起皮子,憋不出一句話。
“你們還剩下多少人?”蒼嶺已沒有興趣繞彎子,見他不回話,索性直接讓馬往他來時的方向走。王亮猶豫片刻,終于還是遲疑著腳步跟上,一邊還不放心地去抹地上的腳印。趙蒼嶺對此頗為不屑,“冰鞘山?jīng)]這精力來趕盡殺絕,你們也躲不過幾年。”
王亮的臉立刻就青了,他何嘗不知道,如今是趁著氣溫略高才勉強支持,一旦過了夏季,不等冰鞘山過來他們就凍死餓死了。他沉著臉默默走到前面,帶著蒼嶺走了好一會兒,才終于鼓起勇氣問,“李少主怎么樣了?”
“這該問你?!边@短短的幾個字讓王亮再也抬不起頭來,牽著馬小聲說到,“我們也是沒辦法。”“所以害了他的性命也無所謂?!蓖趿撩偷锰痤^來,“李少主他”他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一個字,趙蒼嶺卻討厭這種內(nèi)疚卻又自我的表情,便兀自夾馬前行,“他還沒死,不過路上遇襲,還有鈴音會等著,命懸一線?!?p> 王亮低著頭跟在后面小跑,許久才說,“程溯去守一城了,說是去搖響傳心鈴。”趙蒼嶺知道,程溯想要說的并不是李中平的事,搖響那鈴鐺也只是為了自己心中無法熄滅的火。“心有不平,鈴音傳聲,但那樣救不了他?!?p> “那怎么才能救李少主?”王亮并不明白趙蒼嶺在說什么,但下一句話他聽懂了。
“我要去收復望雪?!?p> 王亮頗為驚訝地轉(zhuǎn)過臉來,看見趙蒼嶺那毫無波瀾的表情,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愣了好一會兒才試探著問,“那,其他人呢?”“就我一個人來了?!蓖趿粮鼮轶@異,“你想一個人收回望雪?你是來送死的吧?!壁w蒼嶺卻是一笑,“至少比你們這樣強?!?p> 他的話使王亮沉默下來,再找不出什么可聊的話題,只能機械地開始帶路。兩人走了快一個時辰,才到了片相對茂密的林子。王亮謹慎地四下張望后才小心翼翼地揭開鋪在地上的藤堆?!澳氵@馬得栓遠點。”
趙蒼嶺就近尋了可堅實的樹栓馬,隨后一溜煙,滑入了地上的淺坑,不理會王亮緊張的呼喊,貓著腰往里走去。十幾步過后,地洞才變得寬闊,只是黑不嚨咚的,什么也看不見。然而,蒼嶺能聽見急促而緊張的呼吸聲,于是他率先開口,“是我,趙蒼嶺。”
油燈的火光遲疑著亮起,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王亮也在此時回到了洞內(nèi),卻見杜望第一個沖上去抱住蒼嶺,哭了起來。蒼嶺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眼睛也漸漸適應了這昏暗的光線,漸漸看清洞內(nèi)的情況。
這門派只剩下三十來個人,三三兩兩的靠在一起,幾乎人人都掛了彩,神情也是呆滯又茫然。他們的掌門早已氣若游絲,強撐著一口氣不知道在等什么,見他來了頓時目露精光,蒼嶺剛挨到石沿邊上,就被他一把拽住手臂,“望雪,不打緊?!彼麙咭暳艘蝗?,剛要說話,趙蒼嶺卻先開了口,“能幫忙照顧的我定會做到。白門尚有幾畝荒地,雖然貧瘠,也算是遠離是非。”
王亮忽然就跪倒在石沿旁,“不,漠叔,我們哪兒也不去?!闭f罷便哭了起來,惹得其他人也開始小聲地抽泣,掩住了溫漠對蒼嶺的耳語?!拔視D(zhuǎn)告他的。”趙蒼嶺言畢,溫漠的目光就漸漸散開,留下一句,“有勞?!北銛嗔藲庀?。山洞里的人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仿佛凄厲的山風倒灌進了這個昏暗的容身之處。趙蒼嶺將溫漠的手移開,又替他合上眼睛,這才去拽王亮。
王亮正哭得激動,下意識地甩開了對方,趙蒼嶺卻是不依不饒,“溫掌門走了,可還有這么多人在,你得拿個主意?!蓖趿烈荒ㄑ蹨I,“什么主意不主意的,我們就是哪也不去,一塊死在這里算了?!?p> 趙蒼嶺一把將他拽起,“別說渾話,你以為他強撐著一口氣在等什么。是交代過你,你不聽吧?!蓖趿帘凰f及痛處,索性蹲在地上,“反正我就是哪也不去?!鄙n嶺一腳踢上去,“像個爺們,該干啥干啥去?!?p> 王亮不肯站起來,卻也不說話了,兩手一攏頭一低,啥事也不管。趙蒼嶺看著這滿屋子鬼哭狼嚎的,也沒多大耐心,“無論成敗,我都會去奪回望雪,你們自定去留吧?!彼贸隹逃邪组T地圖的界牌往杜望手里塞,沒想到這個還沒有凳子高的小孩竟一把推了回來,“我跟你去打望雪?!?p> 他這句話立馬止住了哭聲,連王亮也扭過頭來。蒼嶺摸了摸他的頭,“你一個孩子,派不上用場?!倍磐麉s很堅定,“派不上用場也要去,江湖的道義就是這樣?!鄙n嶺塞界牌的手忽然就沒了力氣,仿佛看到當年那個只會哭鬧的自己。于是他只得苦笑一下,“一生糾結(jié)道義,怕是會活得很辛苦?!?p> 杜望雙眼一紅,“我不愿意這樣活著?!闭f罷又哭了起來。蒼嶺想起那天的情境和這些年的過往,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但他還是默默地收起了界牌。父母,師父,江湖,誰都沒有讓他選擇過,他內(nèi)心無數(shù)次地希望自己能有得選。這樣的他,實在無法去剝奪誰選擇的權(quán)利。
“你可想好了?”他蹲下來看著杜望,那還是一張稚嫩的臉龐,卻已經(jīng)煥發(fā)出習武之人該有的光芒,“想好了,我要去?!蓖趿烈幌聸_過來,照頭就是一下,“你個小崽子發(fā)什么瘋!”趙蒼嶺卻攔住了他的動作,惹得對方勃然大怒,“你安的什么心,帶這么小的孩子去送死,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趙蒼嶺扯出個冷笑,“什么叫懂事?像你這樣的?”王亮又被噎得沒話說,蒼嶺也只管自己繼續(xù),“人難得有幾回選擇,不要逃避?!闭f罷便轉(zhuǎn)身往外走,杜望急忙忙跟上。兩人才走出幾步,就被王亮擋在跟前。
只見那火爆青年憋紅了臉,目光在溫漠和山洞間來回游移,忽然單膝及地,抱拳道,“趙掌門,你和李少主的情義我們只能謝過,卻實在愧于領受?!彼nD片刻,聲音也高昂起來,“石堡從不服輸,還請帶著我們回望雪吧?!?p> 山洞里的人終于不再啜泣,陸陸續(xù)續(xù)地站到了洞口兩側(cè),連杜望也跑到跟前,拿著比他還高的長棍,站得筆直?;椟S的燈光已快燃盡,這里卻已有了新的光源。哪怕在最濃密的黑暗里,人的眼神也可以迸發(fā)出驚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