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珉跑去拿飯，跟娘歡快地嘮了兩句，說找蠟燭，就在家里翻箱倒柜。終于找到半根陳年斷芯蠟燭……他折斷一半，掐出燈芯來，帶著火柴和給小妹的吃食，風一般跑出院子。樓姨娘見兒子前所未有的生機勃勃，欣然一笑，對那女孩越發(fā)好奇。
“我來啦！這是燒餅?！卑诅胄⌒囊硪淼厝酉氯?，“這次怎么樣？準嗎？”
“還可以。”
“我……我可以看看你嗎？”
她咀嚼餅子的嘴忽然停住，還是咽下食物，道：“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想見識師父的花容月貌?！?p> 這家伙……討好的時候叫師父叫得如此順溜。她默默無言。在白珉以為被拒絕還惹她不高興的時候，她道：“怎么照明？”這里黑漆漆的，怎么看得清。
“蠟燭！”白珉把那半截老蠟伸過欄桿展示給她看。
“不行！”她斬釘截鐵，“太亮了。會引起前面瘋人的躁動，守衛(wèi)就來了?！?p> “什么？守衛(wèi)？那我們說了這么久的話？”
“通言術。只有我們兩個聽得見。”
“你……你這么厲害，怎么會逃不出來？”
“……”她突然想起當時她罵他廢物，他所說的“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時的他應比現(xiàn)在的她更難過。
“我在江湖中也不過是區(qū)區(qū)鼠輩?！彼沽搜酆煟謫枺骸澳惝斦嫦胍娢?？”平生中第一次欣喜，她卻對這種起伏不定的情緒感到疑惑和不安。她的信條里不該有情緒。可這種讓她不知不覺地嘴角上揚的情緒，她不抵觸，甚至更加期待。
“嗯?！逼鋵崳疫€想知道關于你的更多。白珉在心里默默的說。這個謎一樣的女孩，宛如那窄窄黑窗，叫人心底生出薄薄一層懼怕的同時又對人有一種潛滋暗長的致命吸引。
“那……換個法子?！彼活D，“聽說，夏晚會出現(xiàn)流螢……”她也只是在書中見過對流螢的描述，夜里林間，熠耀如星。
“好！”白珉飛一樣地跑開。
她微微嘆氣，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到底想得到什么，只由著胸腔里漲得她難受空寂與期待，將她帶入未知。
季夏之月，皎皎如霜。風起樹搖，蟲鳴螽躍。她瞇著眼透過窄窗看著天上的月亮，神情淡漠。他們眼中的黑窟窿，是她唯一的光亮。
“沒能抓太多……只有八只。”白珉劇烈喘著氣說。
“夠了。”看見白珉眼皮上的蚊包，她微微一笑。
白珉謹慎地把手伸進來，慢慢打開，讓流螢飛出來。兩人緊張得屏住呼吸。
星屑般的，一點點從上方流落而下。她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是地牢抑或天上的疏星之間。她整個人凝住，生怕驚動這群精靈。
白珉亦是看呆。幾只流螢照出地牢的大概來。她手腳被冰冷鐵鏈束縛，軟弱無力地跪坐地面，頭靠著鐵欄。發(fā)絲凌亂，斜斜拂在她半張臉頰上，那滿是血污的半張俏臉。一只流螢停落在她干凈的半張臉上的眼睫，她微微垂目，似有萬般愁緒，又似憐憫眾生。
她嘴角一彎，目光略微挑起，看向他。
螢火輝映下，那只眼睛里流淌著世間極致的溫柔，已比流螢耀眼，卻不自知。在骯臟破爛喪失自由的軀殼里，她有著與生俱來的圣潔。
她伸出一只手，輕輕碰那些流螢。他注意到她的手如此蒼白，毫無血色，使得戴在小拇指上刻有花紋的銀戒指更加引人注目。
溫柔空靈出現(xiàn)在因血污而猙獰的臉上，卻不沖突，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刻在白珉記憶深處。許多年后，他依然記著這副畫面，分毫不差。那女孩就在他眼前，卻好像隔了百代光陰，無法靠近、捉摸不透。
白珉回過神，只見剛剛還宛如天仙之人出手如電，抓住要從欄隙逃走的流螢，掐死手中。不一會，牢里恢復黑暗。
兩人無言。良久，她開口：“如何？滿意嗎？”雖是玩笑口吻，白珉?yún)s聽出她認真的成分更多，真誠道：“天仙墮凡?！?p> 她輕輕笑了一聲。雖看不見，但白珉腦中即刻映出她柔和笑容。
“小妹，你…你叫什么名字？”白珉見她心情舒暢，趁熱打鐵。
她把要脫口而出的代號咽下，終是真誠地說了：“白蓉。”
“真是極好聽的名字！”白珉高興道。
出淤泥而不染，是為凌波仙子，與她相符至極！
“莫與外人言?！彼纯萄a充道。她無懼信息外露，只怕會給白珉帶來禍端。
“放心，在府里我沒有可以泄密的朋友……不過，我娘不是外人，可以告訴她嗎？”
白蓉想樓氏安分守己，在府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自然不會多說，便道：“隨便?！?p> “此后一周，我可能不在這里。這是一個小術法，你先練練?！卑兹貙⒁患埰ι先ィ溃骸澳阕约盒⌒男?，多動腦子?！?p> “??？你去哪里？是什么危險的地方嗎？”白珉急道。
“危不危險，去了才知道。無需擔心，我命很硬?！卑兹卦捴新詭σ?。
白珉一聽她說自己命硬，就知還是很危險了，皺著眉頭道：“你千萬小心……多動腦子，少挑釁別人?！?p> 白蓉知道他想起白天她借他身體說的那些騷話，忍俊不禁：“夠了夠了，婆婆媽媽?！?p> 白珉撿起地上的紙片，發(fā)現(xiàn)是他送過去包包子的紙，蘸血寫的字。心忽然被人拿捏住，他一抽氣，還是啰嗦道：“蓉妹！千萬小心。你要記得，我還在這里等你！”
白蓉合上眼，將睡未睡，聽他忽然來了這么一句，竟不爭氣地鼻子一酸。她詫異心道：我這是……怎么了……
白珉朝窗里白蓉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終于拿著紙片轉頭離去。他終于知道小妹的名字，小妹的樣貌了，可他還是無限悵惘，他的困境已破，一切都在慢慢好轉，可是小妹呢？
白珉邁入熟悉的院落，小跑進屋。娘還在做繡工，聽到動靜放下針線，笑微微迎上白珉。白珉立刻將今日之事都講母親，樓姨娘剛開始還欣然傾聽，后來臉色越來越難看。直到白珉說到小妹的名字，樓姨娘猛地站起來，帶翻了凳子。
“娘？怎么了？”白珉見母親臉色大變，簡直扭曲，害怕地問。
樓姨娘深吸幾口氣，極力平靜自己，可怎么也做不到：“你說，她叫白蓉？”
白珉點點頭。
“她一只手上的小拇指，戴有一只銀戒？”
白珉點頭如雞啄，不能再肯定了，補充道：“她說是我堂妹?？墒牵以趺床恢?？”白珉知道大房人丁稀少，還是因為父親對李夫人一往情深。李夫人已故，也只有一妻一妾，從未新納妾。不過聽說父親已經幾年不回府了，就不知現(xiàn)狀如何。
樓姨娘給自己倒了杯水，壓壓驚，緩緩道：“她，就是當年娘去找的孩子，李夫人的孩子?！?p> 最近驚嚇太多，白珉已經可以做到波瀾不驚?？陕犅劥耸?，還是微微張大了嘴。
“竟不知，蓉兒她被歹人囚禁，受苦受難……”樓姨娘痛苦地捂住心口，“那琰兒呢？她有沒有提到她哥哥？”
白珉搖頭：“從未提過?！?p> 樓姨娘拿出存放貴重物品的小箱子，揀出那根樸素無華的簪子，拉起白珉就走：“快！帶我去那里。我們今晚就帶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