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禮惜前憶
“你知道了,我是紫云會的人。”
若淳上藥的手忽然頓住,聽到這個事情,她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辭淵,是背叛了她閣主的人。
該不該救呢?
醫(yī)者仁心!
但是面對對立的人,又該不該出此善心呢?
不知道為什么,辭淵會對阿暖生背叛之意。她雖然脾氣不好,但是對于身邊的人,信任總是多于其他的主子。又那般的信任辭淵,不應(yīng)該生這樣的背叛之意啊。
何況,阿暖的心里,一直有他。
聽完辭淵說的那句話,若淳緩緩地收了手上的藥,將東西放回藥箱里,坐在辭淵的身邊,聽他該如何解釋。
辭淵蒼白的臉陡然變成慘白,仿佛被刺了一刀般、微微咳嗽起來。然而回頭瞥見樓若淳揚頭轉(zhuǎn)身而出,喝止道:
“你知道我是誰嗎?”
樓若淳長長吸了一口氣,冷笑著看了一眼身邊的摯友,“知道啊,紫云會的公子?!?p> 辭淵其實早就明白,自己暴露身份了之后,這里的人該如何看他,阿暖該如何看他。若淳雖說是百霜閣的醫(yī)者,但是也對辭淵有著小小的愛慕之情,這個影子在主子身邊如影隨形,但是在她心里那種高大的形象,真的很吸引人。
可是誰都沒想過,百霜閣這些時間來的走漏消息的人,竟會是辭淵。
看著面前這個人,唇角忽然忍不住泛起了苦笑——原來是這樣…原來外面那些謠傳,的確不是空穴來風(fēng)。
“若淳,你別這樣?!?p> “我能怎樣,你都敢把紫云會的人帶到百霜閣來,能留我一命,我還得謝謝你?!?p> 她正要出去,卻被辭淵攔了下來——
樓若淳瞪著面前的摯友,眼里涌動著復(fù)雜的表情:憤怒,失望,痛惜和鄙視。
紫云會是百霜閣的對立,人盡皆知,阿暖現(xiàn)在病危,能夠一手遮天的除了婉娘就是辭淵了。
這一次,怕是想要以下犯上了么!
“辭淵,你還好意思攔我?!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或許閣主她也不會出事、她明知道宮里有人會對她下手,她還是不顧一切的要去,她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問你……我問你,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她那樣倚賴你,你卻——”
“我沒有想到……我真的沒有想到!”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有人這樣當(dāng)面毫不留情地責(zé)問,辭淵頹然垂下了手,踉蹌著后退,臉色蒼白。
“現(xiàn)在百霜閣,怕也是紫云會的人所在吧......真的不知道,傅姐姐看上你哪一點了?!?p> 都說她看人準(zhǔn),但卻沒想到,把最大的隱患留在了自己身邊。
一留,就是五年。
“若淳,我雖是紫云會公子,但我也姓素和,我也愛她,我更知道用什么樣的方式來保護她?!?p> 其實不然,辭淵這么做,無非是想讓阿暖離王室遠一點,不要再染指任何事情。
但怎么可能呢——
傅庭蘭的死,她傅阿暖,怎么可能不管不顧!
辭淵嘴角有苦澀的笑意,抬頭看著一起共事的朋友,忽然抬手握住了若淳的手:“若我真的出賣她,你覺得憑紫云會,她還能活么?”
仔細想想,確實如此。
這么大一個隱患在身邊,一呆就是五年。
若是他們原本執(zhí)意扳倒百霜閣,早在之前就已經(jīng)扳倒了,又何必在現(xiàn)在這樣低聲萎?dāng)〉臅r局才開始有所動作呢。
“我自然是真心喜歡她,不然那我又何必拼了性命去幫她找龍舌百蕪花呢!”
說起這個,若淳忽然就心軟了。
剛剛上藥的時候,她也看見了辭淵身上的那些傷口,有的是新傷,有的是舊傷,那些疤痕一道道的刻在他的背上,絲毫沒有消減的意思。
這些都是這么多年來,他保護阿暖受的傷,若真的想要背叛她,又何必把她護在心上呢!
“你說的,都是真的么?”
若淳低下了頭,看著他問話,神色復(fù)雜地變幻著。
“我說我從未騙過他,你信么?”
那樣決絕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他心里其實一直都有阿暖在,只是時局不一樣罷了。
“你是沒騙過她,可她,就該承受這樣的苦么?”
那樣的直斥,讓辭淵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仿佛有火燙著,他松開了拉著若淳的手,嘴角浮起了苦笑。
“你知道么?我雖姓素和,但卻不是素和家的孩子。九王素和九藤當(dāng)初收留了我,賜姓、培養(yǎng)、管教,讓我一個從不知道什么是愛的人,第一次感受了父愛。我知道九王沒有兒子,他把他所有的心血都寄托在我身上,我入郎月閣,再近百霜閣,的確是帶著計劃的。這么多年,那個計劃我卻一直都么有實施。你說的也對,她那么信任我,我又如何下得去手呢?她是我唯一喜歡的女孩子,你說,我會對我唯一喜歡的女孩兒,狠下殺手呢?”
樓若淳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辭淵,不明白紫云會九王一族到底隱藏了多少秘密。
是的,沒有回頭路可走……
面對這樣非生即死的局面,他必須要作出站到哪一邊的選擇,無可逃避。
人人都在選擇,他能再這樣的局面下,保住阿暖,已然盡他所能了。
其實百霜閣的規(guī)矩,不也是如此么:
百霜閣眾人,不看前塵往事,不看曾經(jīng)種種,加入之后,便只管顧之后的事情。
辭淵在的這五年,的確是沒有對阿暖做出什么傷害的事情。想必這一次暴露身份,也是想要查清楚阿暖重病的真正原因吧。
每個人,其實都會得到原諒的,不是么?
“罷了,我不會告訴傅姐姐的,不過你最好,別再騙她了?!?p> 每個人都有私心,若淳何嘗不也是喜歡辭淵呢。
樓若淳看著昔日好友,神色劇烈地變幻。
燈火下,那一片片鬼魅的冰雪仿佛霜凍了整個世間,恍如記憶中永生難忘的那場大火……那場將很多人一生歡躍和幸福付之一炬的大火。
耳畔是慘厲的廝殺聲和呼號,濃煙嗆得她不能呼吸,不時有燃燒著的木頭從頭頂落下,帳子都已經(jīng)燃燒起來。
十二歲的小女孩已經(jīng)忍不住大哭起來,卻不敢亂動,乖乖地呆在房間里——看著母親倒在自己身邊,明明知道是一場死局,卻偏偏還是走了進來。
她不敢一個人亂走,抱著雙肩瑟瑟縮在屋子一角,等待著,直到喉嚨哭得嘶啞。
那是她一生摯愛的母親,那個最疼愛她的母親,又怎么會在這里,宛如困局。
她知道,若自己不進這個死局,怕是椒房滿宮的人都不會前來營救,就連她父親說不定都會放棄這個死局。
濃煙幾乎將她窒息的時候,她終于聽到了不顧一切奔來的腳步聲——瞬忽而來,瞬忽而去,她甚至來不及呼叫,就看見濃煙烈火中,有人攜手奔逃而去的背影。
“阿珞,你怎么能這么霸道,你是公主,得懂規(guī)矩?!?p> “你要是在胡鬧,母后就不要你了。”
白日里的話猶在耳邊,烈火從四方蔓延過來,將十二歲的孩子團團圍困。
烈火,濃煙,瀕死的慘呼,不斷下落的燃燒巨木——然而這一切紛紛擾擾,在孩子眼睛里陡然失去了色彩。
她的手依然向前伸著,仿佛想要什么人來抱她。
然而大大的眼睛里卻是木然的,嘴巴微微張開,卻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一根燃燒著的椽子落下來,帶起呼嘯的風(fēng)聲和烈火。
然而孩子眼睛是空洞的,似乎根本看不見、更不知道閃避,只是木然坐在那里——直到那根椽子啪的一聲砸到她面前,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和滋啦的焦糊味道。
那雙小手依然沒有縮回去,直直伸在那里,對著那已經(jīng)毫無生機之人的方向,仿佛依然希望能看到那個身著鳳冠華服的女人回頭握住她雙手的身影。
然而,什么都沒有……
整座房子都在坍塌,仿佛燃燒的天幕墜落了。
她知道,其實是她心里的天幕墜落了……
十二歲的孩子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一切,似乎驚嚇到癡呆了,絲毫不知道躲閃或者驚叫。
她忽然間哭不出來了,只是呆呆坐在那里向前伸出了雙手,卻沒有喊。只是來人,穿過燃燒的火和不停下落的巨木。
而她的母親,卻再也回不來了。
那個一直喚她“阿珞”的母親,再也不能像之前那般疼惜她了。
帝王家又如何?
高高在上又如何?
成為皇太女坐擁無上權(quán)力還能如何?
就連自己身邊的親人都保不住,保住那個位置,有用么?
之所以走的那么決絕,之所以想要跟素和氏斷清關(guān)系,之所以對婁歸那般的仇視,無非是這個原因罷了:
誰都不曾知道,八年前椒房的那場大火里,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雖大難不死,但“涅槃”之后的她,完全不一樣了。
“母后......”
“阿珞,你要聽話,快回去吧,你父皇該著急了?!痹谝黄:碾鼥V當(dāng)中,就只是聽見暗處有人說出這么一句話,依舊在回轉(zhuǎn)飄蕩。
“母后,你跟我一起回去吧,阿珞很想你,很想很想......”
紅潤了眼眶,可是虛無之中,她卻看不清楚自己母親的半分面容,僅有一點點微茫的光暈,閃閃爍爍,回回蕩蕩。
“母后回不去了,只要阿珞好好地,母后就好好的,聽話?!?p> 十二歲的小女孩兒站在黑暗的中心,整個虛幻的空鏡當(dāng)中。身邊是濃郁的火焰,硬生生的要將她吞噬了。可她卻一點都不覺得疼,甚至愿意踏過那些火焰,就只是想要找回他的母親而已。
鳳冠華服的女人背影,阿暖忽的覺得那人如此熟悉,拼命用手去抓住,在抓住的瞬間,確是一片黑暗……
“母...母后!母后......”
輕聲帶著詫異的她,呼出了聲,現(xiàn)實中的地方,卻也聽到她的呼喚了。
緊接著的就是,驚醒——
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竟是粉黃色的帳幔,暮色微涼。頭頂是一襲一襲的流蘇,隨風(fēng)輕搖。
不適的動了動,卻發(fā)現(xiàn)身下的床榻冰冷堅硬,即使那繁復(fù)華美的云羅綢如水色蕩漾的鋪于身下,總是柔軟卻也單薄無比。
不時飄來一陣紫檀香,幽靜翩翩。
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鏤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點點細碎的陽光。
扶著頭痛欲裂的腦袋,但她總覺得這里的氣息,異常的熟悉:
側(cè)過身,古琴立在角落,銅鏡置在木制的梳妝臺上,滿屋子都是那么清新閑適。
她知道,這是華梨苑。
布局與陳設(shè),都跟當(dāng)年她離開時的樣子無異,想不到這么多年了,著華梨苑還有人日日打掃,嶄新如故。
有侍女見她蘇醒便上前來問候,“公主,可還有什么身體不適的地方?!?p> 阿暖沒有回話,微微的咳嗽了幾聲,倒是讓外殿的人著急忙慌的進來查看情況了。一個男人跟她隔著一個屏風(fēng),似乎是很在意她的身體狀況,緊張的問著:
“傅姑娘可還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p> 傅姑娘?
這人,應(yīng)該是楚祁玉吧。
下人上前將她扶了起來,讓她的行動變得不那么吃力,“公主,這么多天,楚公子一直都很細心照顧的?!?p> “多謝?!?p> “既然姑娘行禮,那我便不再打擾,你好生修養(yǎng)?!?p> 雖然阿暖知道她自己身上有素和皇室的血液流淌著,但是自己身處其中之后,總有那么的不自在。
待到楚祁玉走了出去,纓寧拿著湯藥進來,端給她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某些事情,輕聲的開口問:
“這些天,有誰來過?”
“陛下、皇后、長公主、二皇子四皇子都來過,還有那個梁渝皇子,他每日都會來這里候著,一直等你醒過來才走的?!?p> 楚祁玉日日都來守著自己,那辭淵呢?
她的辭淵哥哥現(xiàn)在又在哪兒呢?
或許辭淵的身份不便出入皇宮吧,或許辭淵還要幫自己處理百霜閣的事情吧,或許他還有自己的事情吧,或許......
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腦子特別亂,一想到此辭淵,就會微微偏頭痛。
可是辭淵明明來過,為什么纓寧要騙她說沒有呢?
聽聞阿暖已經(jīng)蘇醒的消息,清梵和清霽不約而同的趕來,這些天,他們也出了不少心思。原以為龍舌百蕪花的種子會沒有用,誰知道功效要比百蕪花好上百倍,要不是辭淵送藥來得及時,怕是真的就失去阿暖了。
可是為什么,他們?nèi)巳硕家m著她。
明明是辭淵救了她??!
為了和親么?
“清珞,可還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蔽匆娖淙耍嚷勂渎?,清梵很在意這個妹妹,畢竟她中毒的原因跟皇后相似,很怕重蹈覆轍。
“沒有,都是老毛病,哥哥別擔(dān)心了?!?p> 仿佛中間的歲月都突然被抽空……
只是她記憶里的那個血色的大火,是她永遠都無法釋懷的東西。
“哥,我夢見母后了?!鳖D時,她的眼眶有淚在盤旋,她忍著不讓它流出來。這么多年,她所有的堅持,無非就是想要幫母親討一個公道,給一個被禁錮的靈魂自由。
清梵坐在塌邊,將她的頭輕輕的靠在自己的肩上,動作輕柔,像極了八年前,她受委屈在母親懷里哭訴那樣——
“我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