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槐柳頃改
“遇到什么人了?”
西直門外的馬車停了很長時間了,白鳴箏看亦嵐緩緩而來的樣子,像是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見她捂著肚子的樣子,竟有些擔心身子可否安然。
亦嵐被扶著上了馬車,坐在軟塌的墊子上,舒服了很多,畢竟剛剛被繾云的那句話給氣到了。
說什么給自己孩子積陰德,這樣的詛咒,還真是惡毒。
想不到現(xiàn)在的素和繾云真的是變了好多啊。
不過也是,人活在世,什么是不會變的呢?
人心,皆如此。
“遇到素和繾云了?!?p> 亦嵐不緊不慢的說這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但是一提到素和繾云,白鳴箏的深情卻有些悸動,那個人畢竟是他少年之時的美好回憶,現(xiàn)在是忘不掉的。
看著白鳴箏默然發(fā)怔,亦嵐捂著肚子朝著他言說,“清珞出事,跟她有關(guān)。”
白鳴箏掀開簾子,看著西直門內(nèi)一個緲落的人影,那個背影就算是再過幾年,他還是會記得清楚的。
那個給了他美好童年的女孩兒,誰也沒想到現(xiàn)在會是這樣的一個結(jié)局。
何曾想過,他們兩個現(xiàn)在,竟會是這樣的處境呢?
“繾云,變了很多?!?p> 不只是素和亦嵐知道,其實熟悉繾云的人都明白一些事情。她已經(jīng)不再跟阿暖走的密切了,確實很多時候都站在皇后那一方面,這樣的舉措,怕是連七王爺都無法左右的吧。
一個內(nèi)心已經(jīng)變了的人,是怎么說都改變不了的。
歲朝那晚,其實他們就已經(jīng)看出來了。
現(xiàn)在的局勢已經(jīng)不如從前了,皇后總是一個人獨攬大局。雖然皇儲身份未定,但是唯一的兩位女身公主,一個嫁為人妻、一個即將是梁渝的和親公主。怕是天選這一世事,應該沒那么容易進行了。
誰也不能說繾云錯了,她只是選擇了自己的陣營而已,誰都有權(quán)利自己選擇,沒必要一直跟著別人的意愿來。
只是她選擇的,是他們的對立而已。
“跟你當初認識的她,很不一樣么?”
兩個人坐在馬車上,竟然毫無征兆的談起素和繾云來。白鳴箏固然是記得繾云當初是如何善良,如何隨性了。只是現(xiàn)在,她看不清世道發(fā)展,仍然固執(zhí)己見。
“你不也變了么!”
白鳴箏忽然轉(zhuǎn)過頭,朝著亦嵐笑了笑,看著她隆起的小腹,臉色忽的愉悅。
誰不會變呢?
只是素和亦嵐懷了孩子之后,忽然覺得,這個王朝,爭到了權(quán)利與高位又如何呢?高處不勝寒,又會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又會有多少雙手等著把她拉下來、又會有多少把劍準備將她千刀萬剮呢?
平常百姓人家,有何不好呢?
有自己在乎喜歡的人,做著自己喜歡而又自由的事兒,為什么不好呢?
她時常會想到,若是當初她做的那些事,會有人報復在她孩子身上,又怎么辦呢?為什么就不能選擇放棄一些東西,放棄那些原本不屬于她的東西。
那個皇位,一開始就不屬于她。
素和亦嵐摸了摸小腹,看著白鳴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蛟S她說的話都應驗了吧——沒有感情,但總能創(chuàng)造出感情呢!
日斜西山,馬車疾馳,人生,并如此吧。
今天是第六天了。
銀針壓制也未見管用了,泛青的血液已經(jīng)沖擊了銀針的壓制,開始往手臂上而去了。而阿暖吐血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太醫(yī)們都不敢再亂用藥了。
華梨苑慌慌忙忙的,皇帝一聲要“太醫(yī)院陪葬”的話一出,太醫(yī)們就算是想要救治,也是束手無策啊。
不知道辭淵找到龍舌百蕪花了沒。
就剩下最后一天,若是辭淵還不回來,阿暖是真的,沒救了。
第六天了,錦烈,也忍了六天了。
百霜閣多次要出面解救錦烈,都被婉娘壓下來了。這個時候若是百霜閣再暴露了,阿暖有沒有蘇醒,怕是想救都救不了了。
“我說錦烈啊,素和清珞都已經(jīng)重病垂危了,這個時候,你還在堅持什么啊?!?p> 鞭子反反復復的在她傷口上來回機打,就算是骨頭硬,也難保忍得住這樣的重刑啊,更何況她還是個女人。
錦烈連嘴滣都輕顫著,痛得閉了眼睛,未曾理會南鴻岳一直逼問的這個問題。
無非是想要自己承認罪昭,在阿暖病危的時候給她下定論,讓她無力反駁。
他們更希望的是,阿暖能夠帶著罪證死去。
“你都問了多少遍了,不累么?”
真是諷刺,一直反反復復的問題,等著她簽字畫押的罪昭,誰知道她這么硬氣,什么刑法都用了,就是不見她開口。
“五公主一派已有定論,早說早保命?!?p> 定論?素和清珞的定論怕是他們想要主位而胡編亂造出來的吧?,F(xiàn)在這個時局說五公主是亂臣賊子,怕是沒人能信。若非找一個身邊的人生承認罪昭,他是他們怎么都扳不倒這個高高在上的五公主吧。
錦烈微微逼了雙眼,頭向后仰過去,未理會南鴻岳說的話。
已經(jīng)一逼二問三用刑了,還未見錦烈吐露半分,南鴻岳自然是有些心急。上前抓著錦烈的頭發(fā)將她的頭貼在身后的架子上,惡狠狠的說:
“素和清珞已經(jīng)昏迷六天了,太醫(yī)說七天之內(nèi)沒有解藥,就只能等死。怎么,你是想去陪你主子么?”
“我的命本就是她給的,去陪她又如何!”
這么烈的性子,還真是頭一次見到。
南鴻岳就像三伏天里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連牙關(guān)也在咯各作響
誰也沒想到大理寺會有這樣的犯人。什么招數(shù)都用過了,就是沒有達到自己想要的預期效果,不愧跟她主子一樣啊,倔強!
被錦烈一番話說得志氣全無,揮了揮手道:“那你就在這等死吧!”
要不是素和清梵向裕帝請求保錦烈一命,恐怕他們早就失了耐心將她殺害了。用刑都用了六天了,還能堅持下來,還真的是頭一次見到,何況還是個女人。
比起牢獄里那些鬼哭狼嚎的犯人,錦烈卻是最特殊的一個了。
夜,沉得比較深。
夜的寒冷瞧瞧沁入了清梵的心臟,冰冷的讓他止不住的打顫。在夜風呼呼之中,那種孤寂再一次讓淚水止不住的從眼角輕輕滑落。
也許,他習慣了這種反反復復的傷感,習慣了對著夜空凝望,發(fā)呆。
他等了六天了,辭淵卻還不見歸來。
真的要在一此失去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么?
母親已經(jīng)沒了,妹妹如今這般,卻仍舊是無能為力。高高在上,權(quán)利堆積,成為皇子又如何?他還是保不住自己想要保住的人,還是親眼見著自己的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那種無力感。
曾經(jīng)的一切,飄進了記憶的隧道里,金色黯淡了身軀,帶著憂傷,還有幾滴凝固的淚。
空蕩蕩的十二闕里,只留下素和清梵一個人。
忽有一條人影,風一樣的穿行在宮內(nèi)的碧波湖之上,音樂的聽見金鐵敲擊的聲音。
雙方的動作都是快到了極點。
華梨苑后庭外一片狼藉,倒著十多位禁軍侍衛(wèi),但他們傷勢不大,多數(shù)都是入肉三分。其中有百霜閣的暗衛(wèi)殺手、也有大內(nèi)的精兵。很顯然,雙方已經(jīng)交手有一會了。
辭淵回來了?
為了不驚動宮里人,素和清梵出面化解了這一場抗擊。
大內(nèi)高手也是盡職盡責,眼見有人擅闖華梨苑,怕以為是刺客對公主不利,也是拼死一搏。辭淵也是怕打草驚蛇,想著悄悄潛入宮內(nèi),誰知道還會有這么一層保護。
辭淵越過那些人,將懷中的百蕪花交給清梵,伸出的手還帶著沒有痊愈的傷口,但是花的顏色仍舊沒有被血跡染到。
“沒有花,只有種子,不知道能不能試一試?!?p> 清梵接過百蕪花的種子,正要離開往太醫(yī)院去,但被辭淵握住了雙手,看著忍著身上的額傷痕,緩慢地吐出這幾句話:
“一定要救她!”
在他們眼里,那個華梨苑里的女孩兒,就是他們的全部,又如何能夠讓自己心愛的人受半分傷害呢。
清梵走后,辭淵不顧一切的往著華梨苑內(nèi)宮而去,這一次卻沒有人攔著他。
內(nèi)宮之內(nèi),纓寧剛剛幫阿暖擦拭完身子,日漸蒼白的臉,已經(jīng)看不出一分氣血了。見到辭淵來了,纓寧便遣散了在場的侍女,給他們騰出一點時間來。
這一次,他不是在屏風之后看她了。
榻上的女孩兒睡得很沉,就連呼吸聲都很微弱,辭淵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就算是之前受傷,也未見過這么虛弱的臉色。
伸手將她頰邊的青絲挽到而后,撫摸著她慘敗的臉龐,她的身上很涼。原本就自小體寒,加上現(xiàn)在是冬至時間,現(xiàn)在又遇到這樣的事情,更是愈發(fā)的涼了。
“你要堅持住啊,百霜閣所有人都在等你堅持呢。錦烈,還等著你去救她呢?!?p> 他為了拿到龍舌百蕪花種,不知道吃了多大的苦,誰也不知道他在十二天塹經(jīng)歷了什么。
辭淵忽然低下頭去,朝著榻上阿暖安靜的臉龐,輕輕的吻了下去。
他沒有忘了在十二天塹上,那個老者跟他說的話,命運和感情他總是要選擇一個的——為什么不能選擇當下呢?冤冤相報何時了,一個皇位,就值得這么多人去拼死拼活的放棄性命?為什么就不能好好選擇自己心中覺得珍惜而又重要的東西呢?
阿暖,就是他最重要的人。
原以為華梨苑會沒有人,只是這個時候,楚祁玉看見了。
他因為梁渝皇子身份,在宮中住下,可以來去自如。
也因為在歲朝宴上見到阿暖中毒的病態(tài),這幾天多次來看望過她。也知道明天是七天為期的最后一天了,想著今晚來看看是不是能夠有別的方法救人。
誰知道來的時候,卻看見了這樣的一幕。
當初就覺得,阿暖身邊的這個暗衛(wèi)不一般,現(xiàn)在看來,真的是有著很多不可告人的故事。
他自己是梁渝二皇子,既然是來和談的使者,就是做好了求娶公主的準備。原先不知道阿暖是公主,雖然多次接近過,但仍舊沒有什么頭緒?,F(xiàn)在既然知道了阿暖是五公主,也是大胤朝唯一的一位公主,自然是想跟她把關(guān)系走得近一些,對于和親這條路來說,也是極為有好處的。
誰知道,他們之間,竟然會有一個辭淵!
或許不該稱為他們——楚祁玉的這一番想象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阿暖也從未承認過。
原本,就是辭淵先遇見了阿暖。
也是阿暖先喜歡上辭淵。
和親一事,怕是另有定論。
況且,阿暖也從不在乎這個公主的位置,就算是違抗皇命令被罷黜,那也是她心中所愿的。
微茫之下出現(xiàn)的強光,照映的讓人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雪,仍舊是無止境的下著。
樓若淳推開窗看,如此之大,仿佛一群群蝶無聲無息地從冷灰色的云層瞬間降落,穿過墨樞城的各戶人家,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
雪還在一片一片的落下,無休無止,百霜閣苑內(nèi)巨大的冷杉樹如同一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蒼穹。
門忽的被撞開了,是當時將自己抓到這里來的人,他身邊的?
辭淵?
桓風羽扶著辭淵進來,他勉強的還能撐到這個時候已然是不易了。
十二天塹闖下來,能活著都是萬幸,更何況還拿走了龍舌百蕪花的花種,怕是觸動山神,糟了譴責吧。
忽然抽出的兵器讓若淳驚訝了一番,但是看辭淵讓桓風羽收了劍,心里也是沒有那么抵觸了。她只是不理解為什么辭淵要背叛閣主,這個問題也一直在她心里憋了六天了。
“我看看你的傷?!?p> 畢竟是為了阿暖才受的傷,醫(yī)者仁心,又如何不幫呢。
他斜躺在那兒,白皙的肌膚上布滿了青青紫紫的淤痕,嘴角邊一絲血跡,左手更是異常的扭曲,修長的手上一道深痕,皮裂開了,可以看到里面粉紅的肉色。
俊氣的臉龐上一處鮮紅格外明顯,鮮血從那里留下,觸目驚心!一直蜿蜒入鎖骨深處。
原本的衣裳看不出是紅還是……血!
但背上的淤傷,色做暗紅,縱橫交錯,每一條都有一寸寬、一尺許長。雖然沒有腫起,然而一摸便知道是極厲害的:雖然表皮破損,可內(nèi)腑卻已然受傷。
她輕輕移動手指,辭淵沒有出聲,肩背肌肉卻止不住地顫動。
看著辭淵背上的傷,不僅僅是若淳震驚了一下,就連桓風羽都一絲詫異。那個女人就值得他這樣不顧性命的做么?
輪廓分明的臉已被傷痛之感所覆蓋,憐人蒼白的嘴抿作一道不那么完美的弧線。
原本雄厚帶著磁性的聲音變作沙啞,氣若游絲讓人產(chǎn)生了絕望,但辭淵卻倔強的只想要活下去,雙手雖已沒了多大氣力,卻還是依舊想要握緊。
他要等著阿暖醒過來——
“怎么這么重的傷?!比舸咎嫠纤幍氖侄荚陬澏?,她雖為醫(yī)者,救治過很多人卻從未見到這么嚴重的傷。
他能撐到現(xiàn)在,真的是算奇跡了。
桓風羽緩緩出去,輕輕帶上了門,不打擾若淳的救治。這個時候還是不要說些強迫的話來刺激辭淵了好,能夠活下來就是萬幸,其他的事情,可以等到日后再說。